再見,薄雪草少年(五)

“你爸你妈,已经很给面子。”
两位老人都是好人。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个高中生。在楼下等默宁上学,被她妈抓了个现行。萧淑芬笑笑他,小伙子,上楼去等啊,楼下这么晒。
就这样耳根发热地跟着伯母上楼,喝了伯父沏的好茶。
本以为是鸿门宴,谁知老人家开明得很,只字不提“早恋”。只殷殷教育他们,因为感情而耽误学习,会耽误两人的前程。
没有前程的男人,就没办法给所爱的人幸福。
少年听进耳去,从此特别小心,不让两个人因为恋爱耽误成绩。
高考后,他去她家吃饭。
自小没有妈妈,养父从来不做饭。吃了十几年的外卖和街上的饭菜,忽然跟一家人围坐在灯下吃饭,不知有多温馨。
小澈往他碗里夹了一条虎皮扣肉,乖巧地说,姐夫,你成绩怎么这么好,也教教我啊。
这一声“姐夫”,叫得默宁连掐死弟弟的心都有。
两位家长充耳不闻,只对视一眼,默契地笑了。伯母给他盛汤,说,来来来,吃碗猪肚鸡。
他曾经,那么,那么憧憬,有朝一日能真正融入这个家庭。墙上的全家福里,能有他一席之地。
没有搭电梯,两人走到三楼,一阵香气扑鼻。这层的人家,今晚的餐桌上肯定有一道生煎包。她咽咽口水:“好怀念我们高中学校后门的生煎包。”
到楼下挥手作别。她刚转身,又被司屿从背后扳住双肩。
这个死男人,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臂力有多大,捏得她的骨头都要碎掉。
默宁用高跟鞋狠蹬他一脚,司屿吃痛松开,她揉揉被抓疼的肩膀,眼神哀哀的,像一只受惊的小兔。
“疼不疼?”他低下头,“对不起,其实……”
“其实什么?”
她担心他说出“其实早就有未婚妻,或是已经有女朋友”之类的话。司屿的眼神复杂,幽微的隐瞒里,其实只有不舍。他抱住她,用力。她察觉到他的害怕,安慰:“别担心,我爸妈还没缓过来。多给他们一点时间就好。”
他的声音很弱,是前所未有的弱。
“时间久一点,真的会好吗?”
“当然。”她用力点点头,也是给自己打气。
[三]

难舍难分地上楼,听到楼下传来车子发动的声音,默宁藏在走到窗户后,偷偷看。
“走都走了,还看什么看?”妈妈的声音吓她一跳。
“妈——您想吓死我啊。”拖长声音嗔怪,默宁装作生气了往屋里走。家里大门敞开,老爸在客厅里看电视,她弯腰换鞋,老妈跟着进来,边锁门边数落:“我跟你爸就是太宠你了,现在你吓都吓不怕。”
家里的管道天然气坏了,要换煤气罐。
偏偏老爸的腰扭了,不能使力。默宁跟老妈两个人合力,把煤气罐从阳台抬到厨房。
老妈一抹额上的大汗,怅然地叹气。
“如果我儿子还在就好了。”
从前这些力气活,都是小澈抢着干。听话头不对,默宁往房间里躲,老妈一把拉住她:“宁子,妈以前跟你说的话,你都忘了?”
小澈出事后,老妈就说,滕司屿害死了她儿子。这个疤永远在她心里,永远不会好。
“等你以后也当妈,你就能体会到我们老两口的心情了。好好的一个儿子,养到十几岁,长得好,又懂事,说没就没了,换谁都受不了。”她说,“这个事情就是个定时炸弹。等你跟他结婚,日子就是茶米油盐酱醋茶,娘家跟老公之间又有这道隔阂,说不准,这炸弹什么时候就爆了。宁子,妈这是为你好。”
“淑芬啊,红花油放哪里了?”老爸想打开柜子找,一弯腰,疼得直不起身子。
“爸,你别动,我来。”
默宁找到红花油,倒出瓶子里剩下的最后一点,帮他揉一揉。
“哎哟,轻点。轻点。我的闺女哎。”老爸吃痛,“长了骨刺,一碰就痛。”
“骨刺?”
“一把老骨头了,毛病越来越多。”爸爸自嘲地笑,“将来你跟老公打架,爸爸只怕是帮不了你。”
她捉过老爸的双手细细看,皮肤干涩起皱,点点老年斑。
一双衰老的手。
正是这双手,用微薄的收入抚育她和弟弟长大。
“知道我跟你妈为什么要生两个孩子吗?”他抚平女儿凌乱的额发,“你小时候身子弱,我跟你妈商量,将来我们都老了,希望有个兄弟姐妹能陪在你身边,帮你一把。”
默宁一怔,她一直以为,父母就算罚款也要生下小澈,是因为想要个儿子。
“生下来是个儿子,我和你妈高兴极了,儿子长大了不光可以保护爸妈,更可以保护姐姐……”他回忆起儿女双全的画面。
那时,儿子聪明,女儿乖。一家四口围在桌边,不知有多温馨。
他和老婆以为,就算将来他们老了,也没人敢欺负他们的女儿。
红花油倒了两次就没了,这一瓶还是半年前小澈在放学路上,特意给老爸买的。
那一天下暴雨,小澈放学回家,都到楼下了,突然间想起老爸的红花油用完了,又顶着暴雨,原路淋回去。少年虽是全家的掌中宝珠,却比同龄人更孝顺。
默宁心底一阵悲凉的酸涩,别过脸去。
老妈端来冬瓜排骨汤,苦口婆心地劝。
“宁子,你跟滕司屿彻底断了吧。我不要他的内疚,他不出现在我们家就好。”
她不吭声。
“怎么,舍不得?”
“不是。”她不敢说自己跟司屿已经和好了。
“我看哪,就是舍不得!”老妈将装戒指的蓝丝绒盒放在茶几上,“这是他送的?”
“妈!你查我的房间?”
“早上帮你换床单,一掀枕头就看到了。你把戒指退给他,咱们不缺这些东西。”
“妈……”
“怎么?不听妈妈的话了?嫁都没嫁,胳膊肘就往外拐了?”老妈很敏感,越说越激动,“好吧,你要是希望看到爸爸妈妈老了还过得憋闷,你就跟他走!反正,我已经少了一个儿子,不怕再少一个女儿!”
“你看你,这都说的什么。”老爸把默宁支开,“你妈说的都是气话,默宁,你去帮爸爸买瓶红花油。”
她委屈地换鞋,出门前看到妈妈挨在沙发角落里,佝偻着背。小澈的遗像摆在旁边,妈妈天天用软布擦它,擦得光洁明亮。天空渗着点滴的阴霾,光线,一丝一缕,灰灰地洒在萧淑芬的肩头。默宁伤感地发现,从前,只有两鬓斑白的妈妈,如今大部分的发丝泛白。失去亲子的创痛,让她一夕忽老。
适才的怨气烟消云散,叶默宁轻轻唤一声:“妈。”
萧淑芬没有回头。
默宁张了张嘴,想说“对不起”,三个字打着圈儿哽咽在喉。国人文化如此,亲人间至为相爱,却羞于表达。再深的眷恋和愧疚,都存着攒着,让它烂在心里。她心想,父母和恋人,如果真的只能二选一,哪一方比较重要呢?
或许往后还能爱上别人,但父母的养育之恩,这生也无以为报。她心酸地发现,如果一定要在父母和司屿之间选择,她宁愿委屈司屿和自己,也不会扔下父母。拧开大门,回身刚要扣上,视线突然定住——
门把手上,赫然挂着纸袋。
热气腾腾的生煎包,浓香四溢。顷刻之间,她明白是谁买来挂在这里。会把她的一句无心之话记在心里,默默为她实现的人,只有司屿。
默宁脸红心跳,不敢把纸袋拿进去,藏好,对家里人说“我去买红花油”,正要关门,萧淑芬忽然站起,几步走到门口,大声提醒:“买完回来吃饭,别去找那个姓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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