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薄雪草少年(五)

  “好。”她哭笑不得。刚出单元门,迎面看見滕司屿站在右边的路灯下。这季节,天空说下雨便飘起细细密密的雨丝。四周,涨满雾气朦胧的惆怅。他伫立在雨里,发丝沾上晶莹的水滴。她知道,他嗓子不好,遇上下雨变天空气差,就必定会咳嗽,想关心,怎奈心也被这雨打湿,只轻轻问:“没走啊?”
司屿点点头。
默宁家的一幕他没有亲眼見到,也隐约预料得到。片刻前还拥抱得那么真切,数分钟后的现在,两两相望,竟一时无言。三个月的光阴,一辈子的阴影,都在这两米的距离里绕啊绕,像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他避重就轻:“……你要出门?”
“去买红花油,老爸腰疼。”
“没听你说过。”
“以前这些跑腿的事,一概由老弟包了,我从不用操心。”她怅然地笑,谁都看得出那笑里的勉强,“享了几年弟弟的福,现在轮到我来忙活。”
司屿没应声,走近,轻轻抚摩她的脸。她的脸真小,没有他的巴掌大:“……你好像瘦了。”
“哪有?瘦了的是你。”老房子隔音效果差,说话声音大点,整栋楼都能听見,“如果你听見了什么,别在意。”
司屿没说话,打量她:“你去买红花油,不带钱的吗?”
“嗬,真忘了。”情急之下出门,说是买东西,实则避风头。司屿拿出钱包,抽出几张递给她。
她不肯接,一眼看到钱包里的照片,抢过来端详。竟然是两个人在教室里的照片。少年装帅气冷峻中,女生甜蜜羞赧地笑。两人隔得挺远的,至少有一米吧。
“这是什么时候拍的?”她想想,真是完全不记得。
司屿的脸说红就红,抢过去,她突然想到了,试探地问:“难道是你PS的?”
“不要你管。”他的脸恢复面无表情状。
死撑。你就死撑吧。
那时学校天天抓“早恋”,他们哪有在教室拍过合影?被教导主任看見,还不下处分?她端详眼前的他——
滕司屿。

[四]

初入学校时,便听得女生议论他。外形好,家世好,气质好,成绩好。大大有名的级草,每每在开学典礼、升旗仪式这样的场合上发言,他总一脸冷峻,成熟得不像个孩子。
一定是个很冷的人吧。那时的她坐在台下人群里,悄悄揣度。台上那个清朗的男生,与她只有五十米的距离,却宛如一亿光年那么远。交往之后,她惊讶地发现,冷漠外表下的司屿,比任何人都黏人。
他认死理。
死心眼。一旦喜欢就不会放弃。哪怕被人兜头敲了一棍子,也只知道闷头走路,不知道喊疼。她总想试探,自己在他心里到底有多重要,于是,顺着他的话说:“好,不管就不管。”
走几步,果然被他拉住。
“你去哪儿?”
她暗暗得意,故意说:“笨,说了去买红花油。你走你的,我不管你。”
他竟放了手,任她背过去往前走。
一米。
两米。
十米。
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默宁是开玩笑,見他没有追上来,心里突然没了底,又不好意思回头。终于,听到他追上来的脚步声。
司屿横在前面,把身份证、银行卡、信用卡……整个钱包都放在她手心,合上她的掌心郑重地说:“从今天起,这些都交给你保管。”
她有点发蒙。
“身份证你给我做什么?”
“不光身份证,连我这个人,也交给你保管。”他耍赖,“反正,你别想不管我。”
她又好气又好笑,这还是大家印象中的那个滕司屿,滕总吗?
“滕司屿,你干吗?你以为自己还小啊?”
大男生耍起赖来,一点都不输给宠物。他豁出去了:“对,我就是还小,总之我就跟着你了。”声音渐渐放低,“……我只想跟着你。”
他自小寄人篱下,再苦再难,也没有服弱。他也想在她面前装成男子汉,有骨气的,如果她说分手,那就分手,大度地祝福她。
可是他做不到。
从中学到现在。
每一年生日,每一次圣诞,每一次K歌,每一场烟火,每一次成功的欢喜,每一次失败的低落……所有甜蜜的事,哀伤的事,所有藐小和伟大的事,他们都一起度过。这份感情,早已不仅仅是爱,深深揉入亲情,镶嵌进彼此的生命。
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与她度过,她一生里最难过的日子有他陪伴。这是他所有的爱,都给她了,都在这里了。他再也没有更深的感情给任何人。
他可以在全世界面前坚强,却只能在她一个人面前脆弱。他拥住她,喃喃地祈求:“别离开我,默宁。”他不想再被扔掉一次,那种孤单的感觉太绝望。
她霎时失声。情浓至此,未曾开口已怅然。忽然,她脖子上一凉。
有温暖的水滴,滴在她脖子上那一小块光洁的皮肤上。
是泪。
是外人从未見过,连养父也未亲見的,他的眼泪。
中午,不見滕司屿要秘书点外卖,方芳冲了一杯果珍,端进他的办公室。
滕司屿望着窗外,目光空寂。
方芳笑他装忧郁,蓦然发现他的眼光原来定在那盆仙人掌上。
“滕总,上午有位沐女士打电话来找您,当时您在跟部门经理谈话没时间,她说下午会打来。”
“哪个沐女士?”
方芳压低声音:“她说自己是沐轻菡的妈妈,沐小姐有我们公司的一部分股票,她希望遵从沐小姐生前的心愿,将这部分股票转赠给……”顿了顿,“转赠给,叶默宁小姐。”
他迅速点亮了眼睛,把靠椅转了过来。
沐轻菡的遗嘱让他觉得奇怪,非轻非故,为什么她要把身家交付给一个陌生的小姑娘。司屿吩咐方芳:“你找人调查一下,沐轻菡和叶默宁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记住,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好的。沐小姐的母亲希望你能帮忙联系一下叶默宁,她想見見默宁。”
“是吗?”司屿低低地反问,眼间的雾气更深了一层。他抽开右手边的抽屉,文件夹里躺着的一寸黑白照片,是他最心痛的珍藏。
照片上的少年十五六岁,看上去十分害羞,照一寸标准照也习惯性地低头,怯怯地看人。这就是叶君澈。
默宁曾问,你那么狠心,会不会每晚做噩梦,梦見他的魂来找你?
她说得没错,这几个月来,他不停地做噩梦,不断梦見这个雪山上的孩子,梦見小澈拽住他的手,哀求,司屿哥哥,不要丢下我,我不想死,不想死啊。
小澈眼瞳折射出来对死亡的恐惧,像钉子深深扎在他心里。司屿抚摩照片上稚嫩的脸,沉吟许久,终于像困在冰天雪地里的孤狼,痛苦地呜咽:“对不起……”
对不起。
那一次改变命运的登山,从出发到登顶,一直很顺利。叶君澈的状态极好,作为年纪最小的队员,一步都没拉下,始终牢牢地跟在司屿身后。登顶以后,大家合影,在山顶插上胜利的红旗。小澈的状态非常兴奋,不停地跑来跑去,甚至还在山顶垒了一座白色的小塔。
他说,司屿哥,你看,这叫永恒之塔。
司屿蹲下身子细看,哦,为什么叫永恒呢?
小澈说,它不会化啊,就像你和我姐,永远都不会变。他的笑那么干净,现在回想起来,干净得令人心碎。
厄运在他们沿原路下山时降临。
往下走了不到两百米,小澈突然连摔好几跤,他死命地揉着眼睛,说,司屿哥哥,我怎么看不見了,什么都看不見了。
噩梦般潜伏在登山者身边的高原反应终于爆发,司屿的同伴安慰小澈,要他别怕,慢慢会好起来。他们立刻向留守在冲锋营地的三个登山协作者求救,救援人员赶来,给小澈换上高浓度氧气,又喂他吃下治疗高原反应的药。
天色渐暗,在气候恶劣的雪山上多待一秒,对生命的威胁就多一分。
同伴们焦急地等待小澈的眼睛好转。幸运之神没有光顾他,他仍然什么也看不見。这里海拔极高,地势险要,眼睛看不見就寸步难行。
登山协作者分析,叶君澈的突然失明可能是由脑溢血引发的。等了三个多小时,天色全黑了,黑暗笼罩下的雪地冰冷而绝望,在原地只能等死。司屿和队员们商量了会儿,决定由三名登山协作者带路,他扶着小澈一步一步往山下挪。
走了整整十个小时,一夜不眠后,他们居然只往下挪动了两百米。
时间像沙漏,分分秒秒无情地流走。大家的氧气都撑不了多久。

下期预告:
叶君澈遭遇突发状况,生命危在旦夕,同行队友们的氧气都撑不了多久了,这时候只能选择放弃叶君澈,腾司屿坚决不肯,坚持自己带小澈下山。大家无法面对再失去一名队友,强制拉走了腾司屿,这却令他后悔一生。腾司屿回家撞見正在自己公寓里开party的纪尽言,就是沐轻菡合影里像小澈的少年,他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沐轻菡盼母亲、闺密都出现在叶默宁的生活中,默宁很想了解沐轻菡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女人,为何会自杀,一切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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