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薄雪草少年(六)
大小马路上动弹不得,上班的白领女生从出租车上跳下来,踩着四英寸的高跟鞋狂奔到公司,把自己塞进沙丁鱼罐头一样的电梯里。
云层那么低,低到擦着楼群的窗户轻柔而过,低到伸手就可以摸到它暖湿的边缘,低到这间茶馆里,也有若有似无的云朵气息。
“叶小姐,这里的马蹄糕,轻菡最喜欢。”老太太捻起一块递给默宁,“你尝尝。”
一丝沁人的香甜悄然涌上舌尖。
“嗯,真不锚。”
老太太的目光一刻不离地打量她。精巧的鼻子,眼睛圆圆的。
“像,真像……”老太太转过脸悄悄抹泪。
默宁懂事地递上纸巾。
刚刚丧女,老太太面色憔悴。
“叶小姐,滕司屿跟你谈了股份的事情吧?”
“嗯。”
“滕先生跟你提过,我女儿为什么要把遗产和股份给你?”老太太试探地问。默宁一怔,摇摇头。这神情像极了沐轻菡,老太太立刻红了眼眶。
“我和沐小姐……是远房亲戚?”
“你觉得呢?”
“我们只见过一次。”默宁曾向爸妈说起遗产的事,爸妈说,咱家可不敢高攀明星亲戚。可是非亲非故,沐小姐会将遗产留给她?
“这是她自己的决定,或许是跟你投缘。”老太太告诉她,“滕司屿的公司刚上市时,轻菡买了一些他们公司的原始股。我不在深圳很多年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没有时间来料理这些,就把它们划到你名字下面。”
“您可以卖掉啊。”
老太太笑:“我知道。叶小姐不用跟我客气,都送给你吧。”她又盯着默宁的五官看,看得默宁不自在起来。默宁昨晚想找小澈的那张照片,不知怎的不见了。她只得跟老太太描述了一番小澈的样子。
老太太摇摇头:“不认识。”
默宁的失落立刻写在脸上。
“你可以去问问锦依,她跟轻菡是最好的朋友。”
“哪个锦依?”
“任锦依啊。”老太太翻出任锦依的电话,“你可以去问问她。这个男孩子是你朋友?”
“可能是我弟弟。”
吃完茶点,默宁送老太太回酒店,临上出租车时,她抱一抱老太太,凭空生出的这一丝亲昵,让她自己也琢磨不了。
拥抱过后,老太太的眼角又湿润了。
默宁安慰她:“现在交通这么发达,下次您来,我再带您去吃更好吃的马蹄糕。”
“嗯嗯,好,好。”老太太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钻进车里,摇下玻璃。想了一想,终于告诉她,“估计没有下次了,默宁啊,我的肝癌到晚期了,能在……之前来看看你,我知足了。”
自古美人爱英雄。哪怕是莲道这样外形、家世和学历全优的女生,也会死死地咬住滕司屿不放。
“咬住不放”——这是方芳专程送给莲道的四个字。方芳喜欢滕司屿,自然会讨厌出现在滕司屿身边的任何女人。比起素净的叶默宁,莲道真是太黏人,太招摇,太嚣张。股东会一散,莲道的小腰扭得跟水蛇似的,浑身上下柔若无骨地蹿到滕司屿身边。滕总正在回答几个机构投资者的问题,冷不防莲道一个箭步冲上来,挽住他的胳膊,嗲嗲地说:“司屿啊,刚才你的致辞好精彩哟,真了不起呢。”
那几个机构投资者面面相视,交换眼色。
这家公司有政府背景,上市后股价一直往上走,市场对它期许很高……临时掌门人据说是董事长的亲戚。年轻得可怕,二十出头。几个月前,他从天而降接手这公司时,业内都不看好这小子。现在,大家都期待他能再接再厉,坊间却传出他要辞职的消息。
“忽然辞职,莫不是为了这位佳人?”投资者们想。
方芳软硬皆施拽走她。几位投资者纷纷羡慕:“滕总的艳福不浅啊。”
“她只是公司股东。”
滕司屿在人群里找寻那个熟悉的身影。刚在台上述职时,他看到了角落里的她。
往下降的电梯里,只有司屿和默宁。
狭小封闭的空间,没有温存与嗳昧,只有隐隐的火药味。
“借我来摆脱那个大小姐?”她不想发火,话一出口,便成了吃醋。
也是,她吃醋了。在台下看到那些股东的千金和富婆肆无忌惮地盯住司屿,不断地说“从没见过这么帅的老总”时,她便吃醋了,心里跟猫抓似的难受。
“为什么要在意她?”他倒是淡定。
“你……”默宁气结,结结巴巴地说,“你不在意?”
“我从来不在意无关的人。”他问,“沐老太太跟你见过了吗?”
“嗯。”她又想起老太太离开时不舍的神情,那一别就是永别。
“你跟沐轻菡是亲戚,还是朋友?”
她蹙起眉:“都不是,只在相亲会上见过一面。”
“见过一面就托付身家?”他笑,“她看上你了?”
她心里还因为莲道的事闷闷的。她白了他一眼,转身叫住一辆出租车就走。滕司屿拉住她:“你去哪儿啊?”
“不关你的事。”
他不由分说地钻进车里,关上车门:“老婆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
晚上七点,“蜉蝣吧”的霓虹灯牌点亮。
任锦依叫了辆出租车赶往做事的场子,高跟鞋一路摇曳,那些年轻男人的目光却没有几个落在她身上。
她瞥见走进来的一男一女。
男的且不说,一表人才。
女生的容貌让她恍神。她欷献,太像,太像。恍如又看到逝去的故人。
默宁问路过的服务生:“任锦依在哪儿?”
对方指了指后台:“你去化妆室找找。”
任锦依在这里推销酒。年纪大的女人在声色场所里很难混。锦依描画得用心的脸,掩不住眼角的细纹。相熟的客人订了台,说十分钟后就过来,锦依在员工休息室里化妆。门开了,一位酷似沐轻菡的少女,怯怯地走进来。
“请问,是任锦依,任小姐吗?”
锦依从头到脚打量默宁。
“你……你长大了啊。”
“呃?”默宁没听懂,“你是任小姐吧?”
“嗯。”
任锦依恢复夜场里惯常的冷艳表情,点了根烟,坐下。
“我是……”
“我知道你是谁。”她打断默宁的话,从随身小包里拿出一沓钞票,利落地数数,刚好两万块,扔到默宁面前,“你拿着。”
钞票一张连一张,形成让人着迷的扇形。默宁没有接,女生的直觉最灵。她看着任锦依的眼睛,对方避开了她的目光。任锦依翻开手机。
七点过一刻,熟客差不多要到了。
也不管默宁是不是会收那沓钱,放在那儿就不再管。
“这是我欠沐轻菡的,你帮我替她收了。”
默宁哭笑不得,所有人都以为她跟沐轻菡有天大的关系。她从包里取出小澈从前的证件照。
“任小姐,帮我个忙,这个男孩子你见过吗?”
任锦依接过照片,眯眼,眼角的细纹越加明显。后来,默宁想不起她的脸庞与眉目,只深深地记住了这几条细纹。
紧张地等待答案。
“不认识。”
任锦依把照片还给她,摁灭烟头。
“你男朋友?”
刚才默宁要滕司屿在门外等,他等得担心,推门进来,不晚不早,恰巧听到这一句。
司屿的身体僵硬了一秒。
这一秒恰恰被擅长察言观色的任锦依收在眼里,嘴角浮现一丝沧桑的笑意。这对孩子多像当年的她和初恋的男孩子啊。可惜……客人要来了,她最后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踩着高跟鞋出门:”干活去了,我们这样的人啊,不干活就会饿死。”
“任小姐,你再仔细看看,这照片上的男孩子你真没见过?”不甘心的默宁拉住她的手臂,“你是沐轻菡最好的朋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