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旧事

晓的故事。

抬起头，竟然看见了顾陌北，我惊讶地望着站在遠处树阴下的他，怔怔地立在原地。

他走过来，停在我面前，“这就是你一直不快乐的原因吗?”他问，眼睛里闪耀着一种名叫温柔的关切。我分明地感觉到心里的某个角落动了一下，这份关切夹杂着疼惜和抚慰，绵软而悠长，一丝丝地钻进毛孔里。

我没有回答他，思索着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他跟踪我?这样想着，疑问便脱口而出。他承认，他在阳台上看见我走出巷子。好久没见我出门，便鬼使神差地决定跟着我。他本想看看我打算去做什么，并没有想到会看见我去那个地方。

他歉然地说对不起，然后伸出手揉了揉我的短发。这是属于他和悦暖的动作，我下意识地退后一步，越过他往前走。他追上我，与我并肩而行。

表面平静，内心却在激烈地躁动着，压抑得透不过气。这样的时刻，我急需要一场彻底的倾述。顾陌北是我能选择的唯一一个聆听者。

我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一样，对他全盘托出。孤单的童年，残缺的家庭，母亲的锒铛入狱，被迫的寄住。他静静地听我说完，片刻凝神，像是在反诌我的话。风正巧在此时吹过，顾陌北的衣服便飘了起来，像一朵云摇曳在身后。目光堪堪地对上，浓而飞扬的眉，明亮的眼睛，清瘦的脸，像被一刀刀仔细地刻进了脑海里。几乎是同一瞬间，类似一种触电般的感觉从心脏向四肢一点点扩散。最后，我被他拥进怀里。耳边是他强而有力的心跳声。

许久之后，我在书上看到一句话，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我后知后觉地明白正是这一刻的心动，酿成了之后的离索。

10

暑假的后半段，悦暖出去的日子越来越少。我在房间做习题的时候，她就静静地趴在床上看厚厚的外国名著，或者上网看电影，张国荣的电影被她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从来都不知道她如此迷恋张国荣。可我分明记得她从不看香港电影。我与她说话，她答得很少，声音怏怏然。我没有跟悦暖说起之前的被跟踪以及那个含义不明的拥抱。我感觉到一些微妙的变化在发生，内心存着做错事的忐忑。

因为要进高三，所以暑假提前了半个月结束。依旧是三个人一起，却少了之前轻松愉悦的气氛。悦暖不再像从前一样欢快地说话，总是一个人闷头走。而顾陌北本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形，我试着挑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说，然而除了顾陌北会回应我之外。悦暖自始至终都是沉默的。几次下来，我也便不再开口。

发生改变的还有顾陌北对我的态度。我明显感觉到他对我的关注越来越多，有时是刻意找话题与我聊天，有时是落在我身上的别有深意的目光。每当这样的时候，我总下意识地去看悦暖。我看见她倏地落寞的神情，心里一阵歉然。我怎么会忘记她说过她喜欢顾陌北。我怎么会忘记她说起喜欢他时眼里缱绻的蜜意?所以，每次面对顾陌北特意的亲近，我都佯装不知情。

我终是忍不住与悦暖说出七月末发生的那件事，只是把他拥抱我的那段省去。悦暖听我说完后，眼神更暗淡了。我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顾陌北，他是悦暖的生之欢喜。而悦暖是给予我光亮的人。我又怎么会去奢望他的喜欢呢?顾陌北也许只是同情我吧，他是那么善良的一个人。悦暖亦是那么美好良善。他们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儿。

等到我快睡着的时候，悦暖才幽幽地开口，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和恳求。

“姐，你一定不要喜欢顾陌北好不好?就算他跟你表白你也不要答应好不好?”

“好。”我承诺她，然后抱紧她。

11

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一切都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我内心是欢喜的，我总算也能为悦暖做些什么了。那晚答应悦暖的，我铭记在心里，将曾经对顾陌北的方寸心动封存起来。

其实这不难，我自知那份心动尚没有到达可以称之为喜欢的程度。高三了，大量的作业和测试占据了所有的时间，恨不得连睡觉都在看书背公式记单词，根本无暇去思考更多。

然而，任我们怎样恪守设定的准则，总是抵不过上帝的心血来潮。

我对顾陌北的愈加冷漠和视而不见，终于在过了一段相当长时间的平静之后引来了顾陌北的追问。上完洗手间回来的路上被顾陌北堵住。人来人往的走廊上，我躲开他想要回教室。他二话没说便抓住我的手臂提腿就走，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我被他拖着到了顶楼。淡蓝色的天空浮着棉白的云，拖沓地悬在高空，如同此刻心里腾起的不安。我一边薄怒地低斥他，一边不停地尝试挣脱他的手。怎奈力量悬殊，况且他生了一份执著，不给我一丝机会。

“为什么躲着我?我什么地方做错了，还是因为上次我跟踪了你?可是不是都说清楚了吗，那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一连串弯弯曲曲的问号，裹着浓烈灼热感的空气擦过我的耳廊，发出阵阵嗡鸣。空气中悬浮着令人气躁的汗水气息。他比黑曜石深两个色阶的瞳孔里，流动着一种躁动。

“哪有什么为什么，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夏千尘，你在敷衍我呢，还是在自欺欺人?”

“我没有。快上课了，我要走了。”

他低头自嘲地笑了笑，我趁他分神的时候挣脱了他的禁锢。没走出几步，就听见他在身后喊：“夏千尘，我喜欢你。”我脚下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往前走。突然我感觉到一股向后拉扯的强劲力量，来不及惊叫双唇就被封住。与此同时，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12

全剧终，灯亮起，看见满场的空座椅。我看见时光深处有个女孩慢慢地走进来，又迅速地跑出这个真实又虚幻的场景。我独自站在剧场的角落里，看见上帝精心准备的一支队伍，轰隆隆地压过我的韶华时光。它整饬而发，击得我措手不及。

悦暖在目睹了那一幕之后，任我怎么解释都无动于衷。无论是她还是我，都与顾陌北彻底斩断了联系。悦暖每天还是和我一起上下学。晚上一起挤同一张床，却再也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我们成了形同陌路的两个人。她剪短了一头长发，我心里深深刺痛。道歉解释，可是毫无回应。她是那么珍爱她的长发，那是她自由和快乐的象征啊。除了睡觉吃饭上洗手间，她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学习上。一模二模三模，她的名次每次都稳稳地排在第一的位置。可是她没有喜悦。

我沉默地看着这一切，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和始作俑者。她是我的光源，我却在她给了我一束光后，掐灭了她世界里的光亮。该死的爱，该死的顾陌北，该死的夏千尘。

悦暖再次开口和我说话。已经是高考完的一个礼拜之后了。

她说她没有恨我，也没有怪我。她曾经很认真地去研究过顾陌北为何会喜欢我的原因。顾陌北喜欢的艺人是张国荣，他说他对眉宇间藏有忧伤，眼睛却清澈明亮的人天生就没有免疫力。所以，在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他就喜欢上了我。她不知道如何去正视心里的嫉妒和痛楚，只能选择沉默。这个年龄的爱其实很纯粹，动情或伤情，一样的刻骨铭心。每个人的心都很小，装不下太多遗憾世事。

我知道，那段亲密无间银铃伴耳的时光如同那两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一样，成了这世间的憾事。沉入记忆的大海里，无从打捞。

高考填报志愿，我刻意选择南下，悦暖因为不想离开阿姨选择留下。而顾陌北，听说回了W市。他从那里回来再折回去，仿佛只是为了在两个女孩的生命里投下一颗五味纷呈的秘果，然后便功成身退。

13

回忆戛然而止。悦暖已经沉沉睡去。

黑暗中我伸出手抱紧悦暖，她感应到我的拥抱下意识地往我身边靠。如此熟悉的动作，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窗外的天空正在蒙蒙亮起，一片很薄的云正被冉冉升起的太阳染成胭脂一样的桃红色，美丽又动人。

时隔多年，再次忆起悦暖说过的话。这句来自《圣经》里的话，再次绽放出它的力量。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