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旧事
文/穆尘秋
总有一段记忆会被埋藏在时光深处,蒙上一层层淳郁无边的暗金色的尘埃。年光渐遠之后,曾经的人事随着时间改变,而过去的那段记忆却不会被风蚀。总有一天,它会再次醒来。那些懵懂的青涩往事如同浮云漫卷一般蔓延而来,在脑海里再度清晰地呈现出来。
01
刚走出火车站,手机里便有电话进来。接起来是悦暖,告诉她半个小时后就能到,不用特地来接,我自己过去就可以。她在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终是挂了电话。我心下寂然,时光过期居留,曾经生生扯开的口子仍鲜明地横亘在彼此之间。
当初高考后填报志愿,特意选择了南方的城市。自北往南,从此各安天涯。虽然时常会在南方的烟雨朦胧里怀念北方的风沙凛冽,但是每到节假日仍会固执地编织各种理由和借口不回去。而这一次,我没有一丝犹豫便坐上了火车回青城。一路颠簸,在散发着酸腐味道的车厢里,窒息般地难受。我设想过很多回青城的场景,唯独没有预料到会是如今这样的分崩离析。二十九个小时前,悦暖发来信息。她说,千尘,我妈去世了。你来送送她吧。毕竟她曾有恩于你。
02
记忆的钟拨回六年前,回到我和悦暖第一次相遇的那年。
彼时。我们十六岁,青涩懵懂。悦暖单纯美好,而我木讷寡言。
自小我便与母亲相依为命,父亲仅是一个名词,会出现在某一篇文章里,或者某一首歌的歌词里,只是绝不会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来。母亲独自为生计做活,我沉默地成长。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向来不是一个情感炽热的人,她从不与我厉声说话,也从不与我亲切交谈。
她有不少的朋友,但更多的时候,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我们曾经是各自生活里唯一的紧密存在,但这似乎并没有给我们带来太多的亲密关联。
悦暖说得并无夸张,阿姨她曾有恩于我。当年的那场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在我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的时候,便被阿姨领到了青城。阿姨生前是个温婉纤弱的女子。早年丧夫,独自抚养悦暖。我犹记得阿姨带我走的那天,她朝着铁窗里的母亲说,放心,千尘我会照顾好的。而之后的这些年,她当真将我细心照顾,视如己出。
我一直往回看,母亲在铁窗的那头对我微笑。逆光下,像是挂在苍白面容上的枯萎花。
03
刚到青城的时候,每个晚上我都在做同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艘船漂在不知名的海洋里。大雾笼罩着海面。没有可怖的画面和声音,只是一直一直地漂泊着。看不见方向,上不了岸。然后,我在天光微微亮起的时候醒过来,胸腔坍塌下一角。那里出现了一个缺口,灵魂可以触摸到一片透彻的荒凉。不凛冽,却让人害怕。
我把这个梦说给悦暖听的时候,我们正坐在河堤的栏杆上荡着双脚吹风。北方的风总是呼啦啦地刮个不停,吹起衣角,吹乱头发。我们迎着风,任风吹过脸庞,眯缝着眼看万物在风的咆哮中颤抖。有几分瑟缩,有几分哆嗦,但内心却明净澄澈,不染尘埃。
悦暖喜欢把绑着的马尾解开,任齐腰的长发肆意地飞扬。她侧过脸与我说话的时候,长发会不时地挡住她的脸。我有时会忍不住帮她把头发拨向耳后。悦暖最珍爱自己这一头乌黑的长发。她说只有头发没了束缚,才能让自己快乐地享受自由。我自小便是一头利落的短发,故而无法体会她的感受。然而看着悦暖一脸满足的笑,我想我大抵也能明白一些吧,那种因为某种偏执的笃定而获得的心灵上的满足。这样的笃定不需要旁人的认可,可以在自己的身体里自由地穿行。
“姐。”她轻轻地叫我,声音细细的,小小的。我偏过头看向她。她伸出手把吹乱的头发拢向耳后,认真地望着我。然后我听见她说,“你大概不知道,很多个夜里我都听见你在哭。”
我睁大了眼睛,带着惊讶和询问。她扯了一个淡淡的微笑朝我点了点,把我满脸的窘迫压下,继续说,“我从没见过一个人像你这样,连在梦里的哭泣都压抑着不敢出声。”
她将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细嫩温暖,“姐,别让自己永遠活在不快乐的过去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生活总是不断地循环,不断地重复。试着去感受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你会发现每个生灵都是被恩宠的。”
极其细小的声音,宛如轻盈的羽翼一般拂过我的耳际,轻轻地落在我的心上。生命中真正能够被铭记于心的感动其实并不多。这样的时刻,我忍不住热泪盈眶,抑不住满心的动容拥抱她,在她耳边说:“谢谢。”
我看见了她眼里的心疼,这样的疼惜比心里汹涌着的哀伤更让我沉痛。痛,却贪恋。冷暖相知,我想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04
苏悦暖,她是上帝给我的一束微光,悄然地照进我原本灰暗的世界,而后幻化出万丈光芒。
那之后,我度过了人生中最静美的一段时光。
在短暂地适应了新家之后,阿姨为我办好了一系列的转学手续。青城中学,高一(9)班,与悦暖同一个班级。我和悦暖像是变成了连体婴儿,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整天都腻在一起。她与我分享她的一切,想尽方法逗我开心。我知道她只想我能够快乐起来。我心存感激,内心也愈见明朗。
周末或者放学早的时候,我们会去她最喜欢的河堤,坐在栏杆上吹风。说话。悦暖心情不错的时候,还能听见她唱歌。她的嗓音甜甜的,就像她老爱唱的那首歌一样。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
我笑她老土,小小年纪竟然喜欢老奶奶的歌。她嗔怒,作势要打我。我伸手与她打闹,她却转而探向我的胳肢窝挠我的痒痒。她知道我最怕这个,在她的作弄下我禁不住咯咯地笑。她也笑,清风眷顾的河堤上漾起了一串串清脆的银铃。
那些太过美好的往事被时光拍摄下来,如今摆在面前缓慢播放。清晰却久遠的画面像是被刻意做旧了一般,一帧帧仔细地辨认过去,恍如隔世。唯有不去怀念,才能在寂静里偷得温存的安宁。
05
阿姨的葬礼在邻居的帮助下办得极其简单。我想若阿姨泉下有知,也会希望这般做。阿姨在世时便不喜热闹、铺张,她是个典型的居家女子。若她拥有健全的家庭,定会如同古代女子一般,三从四德,相夫教子。
岁月流转,往昔空明。再次见到悦暖,她的头发已经蓄了起来,齐肩。一如十六岁那年初见她时的乌黑细软。过去的几天里,忙着阿姨的葬礼,我们无暇交谈。如今葬礼结束,反而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样的寂静相呈。
那段美好如琥珀韶光的时光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也许,要从顾陌北的出现说起。
06
那是个很平常的早晨,风和日丽,我和悦暖一起穿过巷子去学校。快到巷子口的时候,悦暖突然停了下来,片刻之后满脸惊喜地飞奔着往前跑去,用力地抱住了一个男生。我这才发现巷子口站着一个人。此时他低着头,一只手放在悦暖的肩上,另一只手轻轻地揉着她的头发,那是一个充满情意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