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
3
我从一个孩子渐渐长成少年,我看见越来越大的世界,接触越来越多的人,妈妈不再是我的唯一。高中时我有了气味相投的好兄弟,很多少年心事,只能和同龄人分享。
妈妈对我的朋友照顾有佳,但有时候打球回来太晚,她脸色仍然会有些难看。
“小聪,刘越成绩怎么样啊?”
“还行,中等吧,不过刘越是个特有意思的人,以前是速滑班的,还会弹吉他吹口琴,挺招女生喜欢的。”
“哦?比你人缘好?”
“也不能这么说,我是班长啊,号召力肯定是比他强的嘛。”
“哦,家境怎么样呀?”
“好像很有钱,用的手机都是高端牌子。”我顿了下,笑着揽住她肩头,“我们是好朋友,不攀比这个,你放心吧。”
妈妈也慈祥地揉揉我脑袋,“交友要谨慎,有句话说,看看你身边围绕着什么样的朋友就能判断出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
“所以我会慎重的。”
可摩擦总是难免的。那天我和刘越打了一架,他一拳掼来,镜片碎裂,在我眼角上划了一道细长的口子,我一脚踹过去,他膝盖一弯单膝跪在地上。其实不过是鸡毛蒜皮的小矛盾,小到我如今有些记不起来,动手的那一刻我们拼尽全力,可停了手冷静下来,又是拢着肩膀的好兄弟。
可眼角这道口子,却让妈妈哭了一整晚。
她一边替我上药,一边道:“这也太狠了吧,再偏一点,就伤到眼睛了。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要妈妈怎么活。”
“妈,没那么严重,就是一场误会。再说刘越左腿也被我踢伤了,估计一个礼拜都得一瘸一拐上学了。”
“他这么对你,以后就离他远点吧。”这句话她那晚重复了许多次。
“先睡吧,晚安啊。”我从身后推着她肩膀一直将她推回卧室。
妈妈没再吱声,抹了把眼睛嘱咐我把牛奶喝了。我想每个母亲都是紧张的,关于孩子身上点滴的伤害都能够放大成无限的担忧。她只有初中学历,怀着身孕却被父亲抛弃,在公司里是永远不会升职的文员,为了让我的生活水平不至被同伴比下去太多,她还在兼职开一趟夜班的出租,晚上十二点出车,早上七点交班。她在我身上倾注了太多,好像我便是她失败人生里唯一幸存的作品,若我有所差池,那么她的整个人生也将宣告失败。
我退回自己房间,倚在门上,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在她面前我永远开朗爱笑,乖顺听话,那无形的压力只有背对着她才能从胸口释放出来。作为她唯一的希望寄托,我的每一步走得多么惴惴不安,而暗夜里袭来的那些魔鬼,在每个夜里附在我耳边说的话,都是在重复她:小聪乖,不吃素菜会早死哦;小聪乖,考不到第一名妈妈就不要你了……
那样亲切的、恐怖的叮咛。
这一觉竟一直睡到了中午,醒来时妈妈坐在我床头,说替我请了病假。我想起睡前那杯牛奶,有些恐慌。果然,第二天去学校时才得知,刘越腿脚不方便,早上上学时被车撞了,人倒没有危险,不过那只本来受伤的腿这次又受到重创,可能好不起来了。
好不起来?那就意味着今后都这样一瘸一拐地走路了,更别说参加速滑比赛。
我赶忙冲到医院去看他,却被挡在病房门外。刘越的母亲要冲上来打我,被护士拦住了。她说若不是我踢坏了刘越的腿,他也不会出这样的意外,她说平常都是我和刘越一起上学,为什么这次他自己走就偏偏出了事,她尖声责问着那逃逸的肇事司机究竟是我什么人。
我心里咯噔咯噔响个不停,恐慌像蝗虫,铺天盖地而来。
我又去了那条胡同,站在路中央,闭眼聆听那童稚的歌谣:这个鸡蛋碰石头,一碰碰了个大窟窿;鸡蛋破了滚一滚,石头破了缝一缝;还有一件新鲜事,老鼠啃光了大狗熊……然后,一次次我和她一起坠落。
你知不知道,有一种爱,浓稠得变成了黑暗。
4
后来刘越被父母安排出国了,他走之前没有通知我,之后也没有寄给我只言片语。
我就这样,失去最好的朋友。
我想,大学我要去一个遥远的城市。对此,妈妈也表示鼓励,她说:“小聪是鹰啊,早晚都会飞得高高远远的,你不用有顾虑,不论你考到哪个城市,妈妈都可以放下手上一切,跟过去照顾你。反正妈妈只有一个人,搬家也方便。”
我愣住,我记得前段时间有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频频上门,似乎对她很有好感。我初升高念得是校本部,那男人是我初中及高中时的校长,去年离异,现在已经升任到教育局里做书记。这样的条件,已相当不错。
“妈,咱们市内的D大也是重点大学,而且生物科学方向在国内高校也算数一数二,我考虑好了,还是报D大。”
我想飞远也只是想离她紧密的保护圈远一些,但她步步相随一切也就失去意义。只有我留下,她才会留在这座城市,这许多年来鲜少出现的改变她生活的机会才不会擦肩而过。
我知道在我大步流星走向未来的时间里,妈妈在我背后悄悄老去,她像个法力渐失的女巫,越来越难以掌控手中豢养的鹰隼。
我希望我不是她世界里唯一的一道光,她该有另一道门,在送走我之后可以转身从那道门里出去,去迎接属于自己的生活。因为我身后已经开启了许多扇门,若不如此,我们母子的感情会越来越失衡。
就像当年,林老师见我一次次将饭盒里的鸭腿饭倒掉,去小卖部买泡面充饥。她拦住我,说:“叶小聪,我今天带了两份饭,不过今天胃口不大好,你帮老师消灭掉一份吧。”我拒绝了,她笑笑说,“傻孩子,你没告诉你妈吧?”
是的,我怕妈妈愧疚,怕她觉得自己没用。因为她从来都是对的,是不可打破的信仰。
谁知林老师课后便给我家里去了电话,把情况说明。妈妈恭敬感激地道了谢。
晚上回来时她对我说:“教你们化学的林老师人怎么样啊?”
“挺好的,课讲得不错,人也挺漂亮的。”我说。
“哦。”我当时竟忽略了她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