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
我躲不及,用手推了他一下,他停住手,有些难堪,“喂,叶聪,你够没劲的。整天你妈说你妈说,除了你妈说,你有没有自己的思想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恋母呢!”
我的火气噌地蹿了起来,一场武斗就此开始。
我猜得到,后来撞伤他的人是妈妈,可还有些事我当时并不清楚。
刘越被车撞断了腿,他母亲没能找到肇事者便一直迁怒于我,将我和刘越打架的事告到校长那里,要求校长开除我。妈妈接到学校的电话,便匆匆赶去,刘越说她在校长室跪了两个小时……
“你不知道吧,其实大家私下里传得很夸张,说为了保住你不被退学,你妈做了校长的情人什么的,那时候他老人家还没离婚哪。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若是真的,我就太对不起你了……”
为什么,要伟大得让人无地自容,牺牲到让人绝望,我觉得身体像一只气球,胸口里却有一只打火机。
我想在爆炸之前飞得远一点,这样,等我炸开时便伤害不到任何人。
6
我不知道如果深夜经过这条小路,会不会有人听到地底传出的低低忏悔。
五岁那年我杀过一个人。那是个梳两条羊角辫的女孩子,我妈妈和她爸爸在同一家公司上班,我们一度还是玩伴。有时候我们会在那条少有人走的小路上玩跳房子。她用从幼儿园偷回来的粉笔在地上画一个连着一个的方格,方格里写上从一到十的数字,她用终点的那个半圆圈住了一只下水道的盖子。所以最后那一下是要跳在盖子上才算胜利的。
我拒绝参加这个游戏,我的理由是,我妈妈说不能踩下水道的盖子。
她扯开嘴角嘲笑我:“叶小聪,你是胆小鬼。”为了劝我入伙,她又继续说道,“小聪,你别听大人骗你啦,我妈还常说我考一百分就给我买钢琴呢,她还跟爸爸说给奶奶寄过养老费了呢,可是我知道她把那些钱都偷偷存起来了。大人就是爱撒谎,你怎么能什么都信呢。”
“我妈妈不一样,她不会错的。”
“切,我爸说你妈妈在单位里其实就是打杂的,干吗总一副你妈妈很了不起的样子!”我瞪着她,无力反驳,居然没出息地哭了出来。
第二天,她还在老地方,独自玩着跳房子。我站在路口远远望着她,看她一直跳到终点,然后,那个被撬开的终点像火车上的便池挡板,呼哒一声,便将她吞进了地平线,而后又恢复了正常的假象。
她掉进去了啊,就让她亲自看看下面的鬼怪,以验证我妈妈的话没有错吧。我这样想着,跳着脚欢快地离开了。
那天晚上街巷里因为寻找失踪的她而熙攘起来时,我开始慌张起来,我拽着妈妈的衣角,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她,我大哭着说:“妈妈我错了,我们去告诉她爸爸妈妈吧,不然她可能会被饿死的。”她忽然捂紧我的嘴巴,小声而快速地说:“小聪,记着,这件事谁也不能说。她不会有事的,她家人很快会找到她的。可你一旦说出去,就会变成大家眼里的坏孩子。”她似乎在下着很大的决心,看起来比我更慌张。
“妈妈我是坏孩子吗?”
“小聪不是,在妈妈眼里小聪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
我的妈妈确实和旁人不同,天下多的是羡慕别人家孩子的母亲,可我的妈妈只以我为骄傲。后来我才发现,她这样的爱是将我溺死的蜜浆。即使作恶,也仍旧袒护,她心里只有我,于是全天下都可视为草芥。
我懵懵懂懂地点头,直到第二天早上,亲眼看见了那具骸骨。
那小女孩是跌下去时脑袋撞到了铁管失血而死的,那死亡的过程应该是漫长的吧,我不知道她死前有没有亲眼见过地底的鬼怪。不过没关系,如今我亲自来到这里。新的下水道比从前位置更加隐蔽,我被发现时,或者连骸骨都不会剩下。那又如何呢。
这是一处排废水的管道,我在黑暗中走向深处,遇到平整的地面便静静躺了下去。闭上眼,伴着滴答滴答的水声,再次听到女孩子的歌声:正月十五黑咕隆咚,树枝不动刮大风;刮得流水臭烘烘,刮得火车上天空;还有一件新鲜事,老鼠生了只大狗熊……
我微微笑起来,感觉有什么啮咬在皮肤上,手、脸、冰凉的耳垂上,它们咬出鲜美的血肉,也咬断我脚上那副铁链。
我听妈妈的话不是因为她的不易,我能回报给她的爱也只是甘愿拴到自己脚上的铁链。
我终于,自由了。
7
忽然,有电话铃声在口袋里响起,打破这黑沉沉的寂静。毛茸茸的物体从身上一哄而散。
是婉婉打来的,我犹豫了下,还是接起来。
“小聪,你在哪里?”居然是妈妈的声音。
“妈,你怎么……”
“孩子,不要难过。那个叫婉婉的女孩子不知好歹,我这么优秀的儿子她还不珍惜,居然和你分手。我就觉得她不是什么好姑娘,课桌里还放着别的男孩子给的情书……你好好睡吧,放心,她再不会伤害你了……”
创作谈:这里要说的,有过分保护、爱的自私与排他性、教育问题,以及儿女与父母的终极关系——究竟是对方生命的延续,还是,神圣独立的个体。有时候想想,我们如今在走的路,在过的人生,有多少是出于个人意愿,又有几分是因为“被期望”?乖小孩,请你不要多想,我不想成为教你更叛逆的坏蛋。
我收到的审稿意见是如果主角不是自杀而是奋起反抗会更好看,但最终还是没有改动,因为现实生活中的我们,多是这样努力按照被期望的路线过完了一生。我想表达的,是一份以死亡反抗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