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

文/大漠荒草

 

冬眠中杀意朦胧的荒草君。

世间最伟大的爱,或许也是最冰冷牢固的枷锁。

我听妈妈的话不是因为她的不易,而是,我能回报给她的爱也只是甘愿拴到自己脚上的铁链。

1

我有一个伟大的妈妈,她很爱我,我也很爱她。

我们相依为命十七年,渐渐成为了彼此的唯一。而她养育我长大的这十七年让我坚信,妈妈的话总是对的。

是的,她总是对的,像神巫一样知晓所有问题的答案,解决得掉所有麻烦。

当然,最初我也并不是个言听计从的孩子,但生活一步步验证了她的神奇,让我不得不崇拜她,信仰她,把她当作世界的核心。

仍然记得很小的时候妈妈告诉过我,走路不可以踩到下水道的盖子,不然就会被里面住的鬼怪抓住脚腕拽到地底。这真是个可怕的传说,一整天我都觉得脚腕酥酥麻麻的。可下水道里不是住着忍者神龟和它们的老师吗,怎么会有鬼怪?我将信将疑,并没有把妈妈的话完全放在心上,大路条条,依旧是一马平川爱踩哪里踩哪里。

可和妈妈一起走路时,只要小脚刚踩上下水道的圆盖子,后脑勺立即会挨上一下子,头顶响起妈妈嗔怪的声音:“小聪,又忘了?”

我立马缩回脚,妈妈严肃的脸上会露出慈爱温暖的笑。

她虽然学历不高,却是个奖罚分明的母亲。我最喜欢她的笑容,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奖励。她笑的时候很美,被岁月磨砺出的褶皱会变成生动的笑纹,将平日的沧桑一笔勾销。

后来有一天,住在同一条街上的一个小女孩失踪了。傍晚时我还看见她在小胡同里玩跳房子,孤单的一道背影,一对羊角辫蹦蹦跳跳。那是条少有人走的小岔路,岔路通往已经拆迁的老旧小区,所以没有行人妨碍她的游戏。可她似乎就这样沿着胡同一直跳了下去,跳到天涯海角无影无踪。

天亮时那家人才在小胡同的下水道里找到她。一群小孩子蜂拥着跑去看热闹。我挤在他们中间,透过大人的裤脚努力看进去,看到一具残破的小身体,脑门儿上开了花,血糊得到处都是。身体似乎还被什么东西啃咬过,衣服里的棉絮被扯得乱糟糟的,裸露出来的皮肤都被咬烂了,脸上翻着红红白白一片……

那家的女人号哭出来,周围帮忙的大人们悄悄议论说:“是老鼠吧,这附近的老鼠可贼了,我家的猫都抓不住……”

我挤到了前排,翘着脚向下水道里望去,黑洞洞一眼井,好像有风声灌进去,又带着诡异的呼号声卷出来,呜——

我转身就跑,一路经过了几个下水道的盖子,盖子上两只圆孔和一道弯弧再也凑不成微笑的圆脸,它是咧着嘴的妖怪,只等我一脚踏上去然后张开黑洞洞的口,将我吞进去啃成骸骨。

我一口气跑回家,抱住妈妈的腿大哭着说:“妈妈,小聪以后一定乖乖听你的话。”

“小聪乖。”妈妈抚着我的头,很是欣慰。

从此街面上那些圆的方的长方形的盖子,都是我避之不及的雷区,那里不仅有鬼怪,还有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我想若不是妈妈的教导和一次次拍在后脑勺上的警告,也许被啃成那样血肉零星的尸体的,早就是我了。

还好,我有我伟大的妈妈。

后来还有那么几次。我们路过麦当劳时我馋得走不动路,妈妈就指着窗户里的小胖子对我说:“小孩子不能总吃垃圾食品,不然很容易死掉哦。”等我转头看时那个坐在靠窗座位上的小胖子忽然一头砸在桌子上,朝向我翻着白眼,没嚼烂的汉堡在嘴里欢快地挤挤挨挨。

我拖住妈妈的手飞快走开。妈妈的话咒语一样灵验,我当然要听话。

所以即使最不爱吃的青菜,只要妈妈说:“小聪乖,挑食的孩子很容易死掉哦。”我就会立即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大口吃菜;就算最讨厌的数学,只要妈妈说:“小聪乖,妈妈可不喜欢数学不好的孩子哦。”我就会硬着头皮努力;在妈妈的引导下,我规范而健康地平安长大,这对于单亲家庭的孩子十分不易,妈妈则更不容易。

我常听人说:你妈妈带你不容易,你要听你妈妈的话啊。

所以,世间最伟大的付出,被要求用服从来偿还了吗?

我笑笑,他们并不知道,我也许是这世界上最听妈妈话的孩子了,可这并不是因为她的不易。

2

初中时我做了班长,班主任林老师是个三十多岁的漂亮女人,未婚,教我们化学。

有一天林老师看到我带的饭菜和零食,眉头皱了皱说:“叶小聪,鸭腿和栗子不要一起吃哦,容易食物中毒的。下次告诉你妈妈要注意一下。”

我有些抵触,她没有资格挑战妈妈的权威。但也不好反驳,只默默点了点头,林老师走后还是将板栗和鸭腿都吃干净。妈妈说了,挑食和剩饭的孩子都会早死的。

可当天下午肚子开始阵阵绞痛,我坚信不会食物中毒,于是闷头忍着,最后疼晕过去被送进了校医室。

第二个礼拜,我的饭盒里还是有一只卤鸭腿,零食包里装着仔细剥好的糖炒栗子。

妈妈很爱我,我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点。所以后来每隔一段时间出现的这个搭配依旧延续下去,我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直到栗子过季。但随着栗子的过季,林老师也忽然从学校离职了。

那天她抱着巨大的纸箱,里面装着她的办公用品、化学教材,还有没批改完的实验报告从学校静悄悄地离开。正常情况下,老师离职时都会收到学生的纪念卡片,人缘好的甚至会专门为其办一场眼泪挥洒的欢送会。可漂亮的林老师却走得孤寂凄凉,她应是看到了躲在走廊尽头的我,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瞟了一眼,然后昂首离去。

那怨毒的一眼,好像一道闪电直劈面门。

放学回家时,我特意在当年那条小岔路上站了会儿,前方兴建了新的小区,路面拓宽了两倍,出过事的下水道被填上,替代它的那个圆形补丁隐藏在靠路边的角落。我就站在当年那眼黑洞洞的井口上方,身边偶尔有人经过,他们的脚步静悄悄的,像路过一只生在马路中央的井盖。

我闭上眼,听到那女孩子清脆的嗓音唱:腊月三十月光明,八月十五黑咕隆咚;天上无云下大雨,树梢不动刮大风;刮得石头满街滚,鸡蛋一动也不动;这个鸡蛋撞石头,一头碰了个大窟窿……伴着她一跳一跳的脚步声,小小的身体一直来到我面前,与我重叠,而后,一同堕进这黑咕隆咚的井里,她撞破了头,我丢掉了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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