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说
不久板栗下市了。有一天妈妈带着我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把林老师找了来。妈妈投诉说,林老师为师不尊,竟然勾引高中生,实在不成体统。林老师很惊愕,我也是。
妈妈看着我,说:“小聪,你说,她是不是引诱你了?”
我看着她期待而笃定的眼神,我知道她笃定的是我一定会站在她那边,不论她说出的话怎样滑稽惊人。校长皱着眉,想要中止这场胡闹。我咬着唇,忽然用力点了点头。
林老师不是被辞退的,校长说要再仔细查证,她却主动离职了,好像不能承受这样的屈辱。
我当时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慢慢才知道,她是妒忌了。没上学之前,只有她的话是对的,上学之后,教授知识的老师渐渐取代她的位置,也成了那个总是正确的权威。而林老师,居然主动找上她,告诉她她是错的。
她不能忍受我的信仰被分割。只因为我是她通向世界的唯一一扇门,我是她的世界。
大二那年开始,我回家的次数渐渐少起来。妈妈的电话时常在晚上十点左右、宿舍熄灯之前打来,她怕妨碍我的学习和生活,只有睡前这一段是轻松保险的。
“小聪,下雪了,上次给你带的藏蓝羽绒服可以拿出来穿了,别冻着。”
“知道了妈,你照顾好自己。”
“这周末还不回来啊,我买了新鲜的猪心,周末给你做卤味啊。”
我走到走廊里,小声说:“不回去了,社团有活动,挺忙的。”
“哦,那你忙你的,我做好了给你送过去好了。”
“不、不用了……”意识到自己语气的突兀,我笑了下,说,“送过来还不被寝室那群饿狼抢光了,我压根吃不到几块。”
电话那端轻轻笑了声,说:“那还是等你下次回来再给你做。回去睡吧,寝室快熄灯了。”
挂断电话的刹那,宿舍区刷地暗成一片,对面那座宿舍楼像只浑身长满眼睛的怪兽,忽然掉进了漆黑的下水道里,密密麻麻的亮闪闪的目光湮灭得果断而整齐。恍惚看到楼下那昏黄的路灯下,一截瘦小的身影放下电话,朝我的方向望了望,然后转过身,喁喁独行,消失在大雪纷飞的夜色里。
我慢慢蹲下去,抓着胸口大口大口呼吸。
那孤单的背影叫我心头一阵一阵绞痛,却也让我憋闷得快要窒息。
她知道我在撒谎,她说过撒谎的孩子睡觉时舌头会被老鼠吃掉。她潜移默化地让我相信这些诅咒,却又逼得我不得不撒谎。
我第一次开始厌恶她,厌恶她并同时心疼着她。
5
“小聪,你最近好像情绪不太好。”婉婉勾着我的手指,在身前晃荡,“怎么啦,还在为那封邮件郁闷啊?”婉婉知道我收到一封故人来信,那信让我心情沉重,我不想深谈,她也并没细究。从不会试图掌握我生活的每一个细枝末节,是婉婉最动人的地方。婉婉是我的女朋友,她聪明大方,像只毛色鲜亮的黄鹂鸟。我们交往半年多,她不是本市人,周末我时常带她去市内或郊区的景点游玩,有时候也只是两个人躲在学校的多媒体室里重温一场老电影。
这就是我越来越少回家的原因,我在婉婉这扇门里找到了最想要的风景。
我发觉自己越来越喜欢她,但越是喜欢便越是恐慌。我想把她藏起来,藏到妈妈永远找不到的地方。这样,她就不会像林老师,像刘越那样,匆匆在我生命中消失不见。
“喂,又走神啦?我说我们去吃麻辣烫好不好?”婉婉摇我的胳膊。
“好啊。”我笑笑。
婉婉奇怪地打量我,“真的是超反常啊,往常要是提起麻辣烫,你总会说:我妈说那种东西不卫生。”她笑眯眯地说道,“你不知道吧,你的口头禅就是‘我妈说’,‘我妈说过马路一定要看红绿灯,不能别人闯斑马线你也跟着闯’,‘我妈说饺子要蘸酱油醋不是蘸糖’,‘我妈说手小脚小的女孩子有福气’……我妈说我妈说,我以前总觉得你妈就是你的《圣经》,不能违背,没想到今天破例了呢。”
我讪笑着,“是吗,我经常这样说吗?” 我已经被她所雕刻成型,那些话语一笔一笔已镂刻进我的生命,成了我的一部分。
“不过,就算你是个怪咖,我也还是喜欢你。”婉婉的笑容,像天上的云,暖而软。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她,心里想什么从来不会隐藏,善于表达自己的喜恶,不会因为迁就我而隐忍,继而将这份隐忍当作对我的牺牲。她独立自信,有自己的朋友和许多爱好,不会时时刻刻缠着我,不会过分周到地照顾我关心我。
“对了,和你说件怪事。”在往麻辣烫店走的路上婉婉忽然说,“最近我晾在寝室阳台上的衣服总是一不小心就丢了,可过几天又莫名其妙挂在了原来的位置。还有专业教室的课桌里,也好像被人翻过。你猜会不会是什么暗恋我的变态在偷偷窥探我的生活细节啊?你情敌出现了哦!”
我深深一寒,很久说不出话来。
我拥有的第一个绒毛玩具,妈妈用消毒液在洗衣机里浸泡了一整夜,沥干时那只灰象的毛都变得苍白。她想要接近我的每个人都像那只灰象一样,过滤筛选,没有细菌。可我的黄鹂鸟不是玩具。
那个黄昏,我陪婉婉吃了顿从来不肯陪她吃的麻辣烫,跟她去天文社听了一节陨石的学术报告,然后送她到寝室楼下,我跟她说:“婉婉,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已经忘了她痛苦的眼睛是怎样一滴一滴滚出眼泪,也忘记自己是怎样决绝转过身走得像个真正的负心汉。我想我告别了她,便是保全了她。我能把她藏到的最安全的地方,便是没有我的地方。
因为妈妈做出的那些牺牲,叫我无法与她对抗,只能妥协,归顺,永远听话。
刘越在给我的邮件里说:“叶聪,这么久了,其实想想当年是我先伤害了你,后来那许多,真是始料不及。我一个月后回国,我们好好聚聚吧。”
那是高二的夏天,放学后我们逗留在学校打篮球,中场休息时几个女生纷纷围上来给刘越递水,他顺手抛给我一瓶,我摇摇头又丢了回去,“刚出了汗,不能喝冰水,我妈说这样对身体不好。”
“别婆婆妈妈的,当自己是女生啊,把你娇贵的。”刘越打趣着,开了一瓶水就往我头上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