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蛋糕

我想西西明天来上早班时,看到这盒我特意留给她的小饼干后,应该用不了多久,就能把这写在酒瓶形状背景上的24个字母拼出一句完整的话——I KNOW WHAT YOU DID THAT NIGHT (我知道那晚你做了什么)

今天是妈妈的手术日。

上午10点,我作为她唯一的亲人将她送进手术室。

晚上10点,经历了手术、术后麻醉恢复、输液和导尿、傍晚的流质摄食、护工的陪床安排和睡前的照例检查……当妈妈冲我露出微笑让我安心时,我才离开病房。

就在这时,我收到了西西的短信,她说她刚下晚班,准备来第一医院找我谈谈。我给予她肯定回复后,慢慢走出住院楼。

深夜的冷冽寒气与闪烁在夜幕上的寒星让我感到一阵提神醒脑的头皮发麻——摊牌的时候到了。

半小时后,我和西西在医院门口碰头。

“12月5日,你上晚班,最后一个离开DC,带着一整瓶朗姆酒回家。你那位酗酒母亲也许确如新闻报道所言,已经连续好几天没碰酒精,并且两天后要去戒酒治疗所了。此刻的她非常馋酒,濒临崩溃。发现你包里有一整瓶朗姆,很自然会一口气喝光。看到醉如烂泥的她,多年被她拖累的你其实也已经濒临崩溃了吧?一想到你架着你母亲,让她栽葱似的倒进你的泡澡水里,我就觉得对于一个女的来说,你还挺有劲儿的。我不知道你母亲有没有挣扎呼救,不过就算有也没用,结果如你所愿。”

听我小声说完这席话后,西西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一丝退缩,我知道应该继续说下去。

“你还记得6号清晨我躺在DC操作间的地板上那件事吗?因为前一天晚上,我得知我妈得了乳腺癌,很不好受,就一个人到工作间哭俩嗓子发泄一下。正准备喝两口时,发现柜子里的朗姆酒不翼而飞。第二天你让我去店外晒晒太阳醒醒神,回来后我发现配料柜里又有朗姆酒了。很明显——你5号晚上拿走了一瓶,6号早上又还回来另一瓶。你也许会反驳我怎么能确定是两瓶酒而不是同一瓶。很简单,因为5号下午你烤糊一盘海绵蛋糕时,我正准备做圣诞面包,所以我手上的那瓶酒虽然滴酒未用,但已经被我拧开瓶盖了。而6号早晨用来浸泡葡萄干的那瓶酒呢,100%的全新密封。两瓶酒,你还回来的那瓶我用来做面包,另一瓶朗姆酒呢?反正我好像在电视台的网站视频里看到了一个空瓶子。”

西西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讶异。

“不过我一直有个疑问解决不了,那就是你为什么要从DC拿酒,而不是去斜对面那家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呢?那样不是更隐蔽吗?后来就在你失踪的那几天里,小茵(丸子头收银员)无意间的一次闲聊让我恍然大悟,原来5号那天中午那家便利店临时盘点,关门了。所以你正常晚间10点下班后买不到酒,而且那个钟点,一般的超市也都关门了。我想,这就是你为什么心不在焉烤糊蛋糕的原因吧。”

夜风越来越冷,几近刺骨,但真正让西西血液冰冻的应该还是我的话吧。她全身颤抖着,同样难以控制的还有脸上的惊慌和眼中的绝望。

“我爸不是跟小三跑了,我妈是在一场混乱的酒醉之后怀上我的,我压根不知道我爸是谁。对一个女人和她的女儿来说,这更灾难……”

“我去戒酒所询问,安排疗程手续,只是为了一个孝顺坚韧的女儿形象,我绝不会在我和戒酒所商量好的那天送她去,因为花费太多而前景太黑暗。就算她戒酒成功,以她这个年纪和能力也根本找不到工作,而她也习惯了让父母养,父母死了就赖着女儿活。戒酒失败,更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麻烦……”

“我当时把地板上一摊烂泥似的她拖到浴缸边,让她头冲下倒在浴缸里,她甚至都没怎么挣扎,只是动了几下,就越来越安静了。我当时最强烈的感觉,不是紧张,也不是轻松,而是深深的失落,那么多次泡澡后的水,我只是用来拖地和冲马桶,太可惜了……”

“关于我妈死前最后一瓶酒,警察也问过,为什么我妈偷我钱后不去买更平常更普通的白酒。我告诉他们,我爸爸曾经是个调酒师,当年我妈就是因为一杯滋味出众的‘蓝色夏威夷’鸡尾酒而爱上了他,所以她对朗姆酒情有独钟……这个说法,至少不那么惨没那么脏。”

西西一股脑地说完上面的话,好像崩塌的河堤一般,但最初的激动渐渐平复下去。我明白,那是孤独的液体突破表面最大张力后的流淌。

我往旁边站了站,帮她挡住一点风,然后说道:“所以你去法国后,一方面提高手艺,一方面好好散散心。”

西西这才真正大吃一惊,她紧紧地盯着我,黑色的眸子深不见底。

我从父亲的车祸开始说起,母亲终日站着烘焙而粗硬酸胀的小腿、我吃到要吐的玛德琳贝壳小蛋糕、姨妈大耳垂上的金耳环、表弟带着同学来白吃白喝、妈妈的糕点配方被迫共享、“技术指导”的苍白含金量……一直说到妈妈的手术。

“从法国进修回来后,我希望和你一起为新生活而努力。”我看着西西,朝她伸出右手。

西西明白我的意思,我要把姨妈从妈妈这里拿走的都夺回来,算上妈妈流逝的时间和健康,我的夺取甚至要加倍!

她迟疑着慢慢伸出自己的右手,但忽然停住,看着我微微挑衅地笑道:“如果我选择你表弟,岂不是马上就可以开始新生活了吗?”

我一把攥住她的右手:“那可不是新生活。贪婪比放纵更可怕,所以我姨妈比你母亲更难对付。而和一个傻瓜在一起,那可是比独处更孤单并且更难受。”

西西眼中的戏谑挑衅立刻消失,她冲我缓慢有力地点了点头。

我攥着她的右手将她拽入怀里,在她耳边低语:“我们不仅可以携手相伴走在新生活的路上,而且我还能给你一个好妈妈——那可是一个对儿女只会一心付出却从不索取的妈妈。”

在医院这个集合男女老少汇聚生老病死的地方,西西给予的回应是紧紧抱着我,仿佛溺水之人抓浮板一般使尽全身力气。

西西去法国半个月后,表弟兴奋无比地告诉我他的死缠烂打终于有效了,她同意他前往巴黎去陪她。这个傻瓜不知道专属他的苦蛋糕已经开始制作了。

当然了,就像众人眼中我那位充满姐妹深情大方照顾姐姐和外甥的姨妈,就像众人眼中吃苦耐劳忍受花心父亲照顾酗酒母亲的西西,就像众人眼中深深暗恋搭档默默为她出力的我……属于表弟并将殃及姨妈的苦蛋糕只有他们独自品尝滋味。在众人眼里,将来发生的事情还是充满了真善美的味道,就像细腻丰腴的樱桃布丁、醇厚柔润的布朗尼蛋糕、回味奇妙的覆盆子豆沙冰皮月饼。甚至还会是一出感人肺腑的催泪事件——如同自动捐献人体器官的伟大小孩。

创作谈:

写这篇稿子的时候,我正忙于“黑金冠主题甜点屋”网店的准备工作。白天的烘焙试验,晚上的文章构思,深夜睡梦中的离奇经历……糕点元素仿佛长出翅膀,穿梭在现实、想象与梦幻三者之间,滋味奇妙难言。你知道吗?蛋糕配方里有一点点苦味的原材料,味道会层次丰富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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