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蛋糕

文/豆沙饭团

 

相比于大多数人静谧幽暗的夜晚时光,我的晚间常常被炙热的光与温暖的香包围着。您也许猜出来了,我是一位烘焙师。

琳琅满目的各色糕点吸引眼球勾人馋虫。而在我看来,由最终的产品溯源,无非是男人般经得起揉捏摔打的面粉、女人般柔软滑腻芬芳纯正的奶油、老人般经过熬煮沉淀的砂糖、还有小孩般混沌懵懂尚处于岁月胚胎阶段的鸡蛋。不过这些构成糕点主体的原料点缀上宝石般的蜜饯干果与精灵气质的调味酒,再撒上巫师风格的可可粉与杏仁粉,就不再简单了。配上不同的原料比例,参差的发酵时间,各异的烘焙温度…… 最终会带来千滋百味。

与人世不同,甜点的幸福味道各有各的好,不幸的滋味大都很相似:苦、焦、干、麻。

不过您尽可放心,顾客是不会尝到苦蛋糕的。

DC是一家规模尚可的甜点连锁店,我所在的这家店共有七名固定员工,其中五位有着甜点屋工作人员的惯常气质:言语柔和,微笑亲切,如同单纯的小动物。今天营业之前,那位扎丸子头的收银女孩特感动地说起一则新闻:一个注定活不久的小孩自愿将器官捐献给妈妈和其他人。

保洁员大妈啧啧道:“小孩把肾给妈妈,就像又回到娘肚子里一样啊……”

“那小孩的生命通过那几个受益者得到延续……挺感人呀。”端盘女孩附和。

端盘男孩说道:“不到10岁就……还没我家猫活得长呢。”

我没吱声,心中另有想法:小孩也许是被算计了,被迫“自愿”让人各取所需。

还有一人没参与这话题,我的搭档——西西。

从烘焙师的专业角度来讲,西西是一个很干净的女子,工作日保持素颜,双手从无饰品,指甲修剪到位。做事麻利,沉默寡言。

不久前,我从丸子头收银员和端盘女孩的闲聊中得知,西西每月会固定去买泡澡用品,她俩觉得这个消费习惯有点亏,因为花了钱却谁都看不见。但我对此深以为然,因为烘焙师一天站下来是非常累的,泡澡之后的深度睡眠能带来第二天的精力充沛。

但不知为什么,我从来到DC的第二个星期开始,就隐隐感到这位搭档不好揣摩——就像一株水生植物,水面上是日光中干净美丽的花与叶,水面下是阴郁暗沉里交缠纠结的茎与根。

小孩话题接近尾声,两位烘焙师谁都没有说话,各自忙碌,直到店长的出现才让我俩齐齐抬头。

今天店长带来一个消息——根据DC总部规定,每家连锁店将派一位烘焙师傅去法国的一家烹饪老校进修三个月。

整个白天,我和西西之间几乎无言。

傍晚时分,端盘女孩从工作间托走一盘刚出炉的丹麦牛角面包,她看了看准备下班的西西,低笑道:“那人又来店门口接你啦!”

西西面无表情。

这时,端盘女孩急急走过来冲我道:“有个顾客烦死了,要和你面谈定制蛋糕的做法!”

我不是太想去,但那位挑剔顾客的大嗓门已经传过来了——“师傅怎么还不出来!我忙得很!”

两位烘焙师一起走出了操作间,我神情淡淡地面对那位中年悍妇,却被一句招呼刺激了耳膜——“哎呀,东哥,你也在这儿!”

我扭过头去,与我表弟劈面相逢。

西西停住了脚步,两秒钟的时间,她的视线在两张面孔间游移了一个来回。

DC甜点屋的人气产品是葡萄干面包、杏仁派,还有那种贝壳形状的玛德琳小蛋糕。这三样我从小吃到大,它们对于我而言,是所谓妈妈的味道。

父亲因车祸去世的那年,我刚上小学。每天回到家,迎接我的不是没完没了的哀怨和哭泣,而是满屋子热烘烘的糕点香和妈妈汗流浃背的身影。家庭烤箱吐出一盘盘蛋糕、面包、派……妈妈会让我挨家挨户给邻居们送去。所以我年纪不大,吃面包和卖面包的滋味都尝过了。

芳邻们对孤儿寡母的爱心如同世界万物一般无法永恒,没过多久,爽快的订单少了,要求的折扣多了。我每天晚上看着饭桌上那卖剩的糕点,胃里一个劲儿泛酸水。

父亲去世半年后,姨妈登门。她尝过妈妈的手艺后,决定出钱帮妈妈开一家小小的烘焙坊。妈妈在送走姨妈后,紧紧抱着我大哭一场,我估计那天下午她把半年多的泪水都倾在我身上了。

那是第一家DC甜点屋,小小的,却也人头攒动。

妈妈变得更忙了,连我也要起早贪黑地帮忙。但是一年后,我发现妈妈没有给我添一双新鞋,而姨妈的大耳垂上多了两只金耳环。当着她俩的面,我童言无忌了一回,结果被姨妈惊愕地赠了一个我当时完全不懂的称呼——“白眼狼”。妈妈则立刻向姨妈道歉,希望用忍气吞声换来息事宁人。

第二年,姨妈准备开第一家分店,让妈妈拿出所有的糕点配方共享。就连我那未成年的脑瓜都隐隐感觉不太妙,但是妈妈却不以为然,她大概觉得只要在自己手上保住一家小店维持生存就够了——她那精湛的糕点手艺和单纯的思维模式简直是两个极端。

十几年后,DC已经是本市一家小有名气的甜点品牌,拥有5家连锁店,姨妈常常要和股东们讨论年终分红和开拓前景的大事儿,妈妈呢?她是DC的“技术指导”,负责糕点品种的稳定和创新。如果您认为DC的技术指导具有相当的重要性,那您可是会遭到我姨妈的鄙夷哦。

姨妈用“技术指导”的花哨名称唬住妈妈,让她以为自己在5家店里都有话语权,从而把那第一家旗舰店全盘收归自己名下,令妈妈憧憬多年的“技术入股”遂成泡影。于是,她和多年前的状态几乎无二,除了一份性价比极低的薪水。

但时间不是白白流逝的,现在的妈妈和姨妈的儿子都已长大成人。

善良的妈妈坚信甚至迷信“一步一个脚印”的力量,让我去一家DC甜点屋当烘焙师,从头开始熟悉这个行业。

姨妈的儿子,我的表弟呢?谢天谢地,钱多人傻。

这个看似平常的傍晚,我,表弟,我的烘焙搭档兼表弟的痴恋对象,我们仨在同一时空凑到一起。如果您觉得这有点拙劣的扯,说明您不是一个轻易相信“巧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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