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
其实她们都知道,这中间隔得不单单是岁月。
“呐,小时候你最喜欢的兰花香水,你走时我想送你的,可……我没赶上给你送行,想着等再见着时送你,没想到,一等就是五年。”婉婷从枕头下摸出只青花瓷的小瓶,香兰接过来在手里摩挲,脸上若有若无的笑。
她那时候喜欢香水,因为总觉得自己身上有股鱼腥味,从发肤之间透出来,无论洗多少遍都不能消除,即使她奔跑起来,身后的风都是腥的。婉婷却说:“你叫香兰,是很香的兰花。”见了与兰花有关的物件,都会想着留给她。其中香兰最喜欢的便是兰花香水,因为她需要。她需要一个掩护层,罩在那层腥气之外。
“对了,你弟弟呢,没跟你们一起回来?”
“弟弟他,死了。”香兰说。
“啊!”婉婷捂住嘴,“怎么……”
“偷钱,被人打死的。”这样淡淡说完,香兰又补了一句,“和我那时候一样,只是没我幸运。”
婉婷愣住。香兰刚进出陆宅没多久,就有人说看见她偷偷拿了婉婷随手放在桌上的一把零钱。婉婷不准下人再乱说,私下却跟父亲申请,每月给香兰发月俸。那以后香兰都拿和老妈子们一样的工资。婉婷是想把这件事一辈子埋在心底的,可不防被她这样波澜不惊地说破。
过了会儿婉婷才嗤地一笑,转移话题,“快说说,你和这位黄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他啊,不小心才会认识我。”
香兰简单说了几句便要睡去,她背对着婉婷,双手抱在胸前微微弓着身,是极无安全感的睡姿,婉婷替她掖实被子,看见她肩头露出触目惊心的疤痕,像条攀附在身后的蜈蚣。
婉婷颤抖着身子躺回去,再不能入睡。
那几日黄先生也住在陆宅里。他虽是军人,却不失文雅,对香兰体贴照护,绅士得很。
只是黄先生和香兰没住满半个月便先走了,都没赶上替婉婷送行。
回上海的火车上,香兰抽着细细的烟,乜着他道:“她比我好,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你后悔了吧,被我拖累上。”
“你想多了,香兰。”
“你看她的眼神我如果读不懂,这些年的繁华大上海,也算是白混了。”香兰笑了下,继续挽住他手臂,“不过我不怕,因为你逃不掉。我不想你呆下去,只是怕她知道你对她动了心思,那样我就败了。”
她千里迢迢从上海来,不过是想给婉婷看看,她过得很好,嫁了体面的人,风光无限。可若这点她自己寻到的出路也被证明并不牢靠,那这一行,还有什么意义。
“沈香兰,你真是疯了,我对你算什么,原来只是拿来向她炫耀的一件还算拿得出手的东西?”黄先生低吼。
“我不是早就疯了吗,不止让你帮我杀人时是疯的,此前很久便已是疯的。你发觉得这样迟。”香兰向他脸上吐了口烟,熏得那张英俊的脸白惨惨的。
婉婷留学三年回国。刚踏上故乡的土地,便被人流挤得站不稳脚。到处张着白旗喊着口号,她分辨了很久才弄明白,这是要打倒土豪劣绅,乡民们正涌向陆宅,她也急急地往家奔。
“别去!”一只手猛地拉住她胳膊,将她拽离人流,“陆家已经不在了,你去了于事无补。”
婉婷回头,看着一脸平静的香兰,“我爸不是劣绅。”
“有人告,那便是。陆老爷和夫人投井自尽了,你晚了一步。”
婉婷眼一黑,当即晕倒在街头,手却还死死拽在香兰袖口上。
婉婷醒来时是在一家客栈,枕边放着只信封,里面装了五百块,那几乎是笔巨款。但除此外,香兰只字未留。后来婉婷知道,的确是有人告发陆老爷。陆老爷已近花甲,却曾对家里的一个小丫头不轨;陆家的小妾又和教书先生有着苟且。如此腐朽混乱的一个封建之家。
婉婷的心重重向下沉。那些阴暗的秘密,她曾挤在床上对香兰小声倾诉,而这特殊时刻,香兰出现在陆宅附近,难道只是巧合。还是,她不告而别,只是怕被质问。
婉婷的手越捏越紧,她遥遥记起多年前那个夏末午后。
“先生的事被大约父亲发现了,父亲昨日辞了他,说正好要送我去城里读女校。我跟父亲说了,要你也一道去。”
香兰挑了挑嘴角:“去城里?我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前几天有人来提亲,我爸妈答应了,过一阵可能就要嫁过去。那家人不会准我上学的。”
婉婷惊道:“嫁人?你才十三岁!”
香兰看了她一眼,像看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竟没有多一句的解释。
“那人……好吗?”
“大我十岁,因为有痨病,一直娶不到老婆。今年下了本钱,给了不小一笔聘金……我爸换了一艘新船。”
“我有时想,你要是没有这样的父母倒好。你若是孤儿,我一定让父亲收养你住进陆家,我们做亲姐妹……”婉婷沉默了会儿,低声道:“对不起,我这想法太无情了。”
香兰笑了:“没什么,我自己也时常这样想……”甚至祈祷过。
两人对望了一眼,手都放在怦怦直跳的心口上。那是一刹那恶意闪过留下的回音。
“今天这话可不要对旁人讲。”婉婷嘱咐。
香兰牵住她手:“你对我讲过的话,我何曾对别人说过。”
她们是有过许多秘密的,然而今日,这秘密终于成了刺向对方的一柄剑。陆婉婷迎着腊月的冷风笑了下,嘴角坚硬。
那一年她们21岁。
九一八事变后的次年二月,东北沦陷。
仍留在东北沿海的陆婉婷正和她的未婚夫许生想办法离开。离开的船一票难求。
这几年婉婷独自在家乡左近的镇里教书,许生也是那所中学的教员,并不富有,乱世中相互扶持,也便走到一起。
那日许生说是已经联系好卖家,约了时间拿票。然而去了许久不见回来,婉婷等不及,带了行李去码头等。等到的竟是最意想不到的人。
香兰穿着貂皮大衣迎风站在那里:“我是来接你的。”她手里两张船票,一张给婉婷,一张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