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

文/大漠荒草

 

香兰出嫁那年是民国十二年,婉婷收到她的信,才得知这个喜讯。

而此前她们已有五年没有联系。

两人出身不同,却很是投契,算作金兰之交。陆婉婷的父亲是当地颇有名望的乡绅,她是嫡女,又生得白净可人,得尽宠爱。沈香兰的身世就要平凡寡淡得多。父亲打渔,母亲在鱼市上支一方小摊位,一家四口靠海而生。

两个来自不同世界的人,有一段戏剧性的相遇。

陆老爷给婉婷请了先生,平日在东厢上课,那日正讲伯牙与子期的典故,婉婷忽然听到后窗上窸窣响动,她将窗户推开小缝,便看见一个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身后背了个鱼篓,篓子里装着个两三岁的男娃。女孩踩在一块并不平坦的造景石上,双手扒在窗框上,那流着鼻水的男娃够着头顶垂下来的金桔,发出窸窣声。

婉婷与正望进窗缝里的那双眼撞在一起,那么黑的一对招子,只带一瞬惊诧,毫无羞愧或是惶恐。她敏捷地跳下石头走了,甩起的麻花辫子像条乌鳢。婉婷看见,她身后还牵着两头羊。

那之后的几天,婉婷都将窗户开了小缝等她,那蹭课的人却没有来。

等她再来时,婉婷发现她换了新衣服,辫子上还绑了块花布头,身后没有鱼篓,也没有羊。

婉婷邀她进来一起听课,反正一个人干什么都是无聊至极的。那女孩子也不推辞,大大方方跟着她从东侧门进去,黑眼睛左右扫着满院的山水楼阁,只一幅镇定自若的模样。

婉婷越发觉得这女孩子有趣,像另一个世界的人,身上散发田野和天空的味道,又不像伺候她的那几个小丫头,总带着小心,处处讨好她。

后来经过婉婷请求,陆家允许香兰进出陆宅,白日里给婉婷做陪读玩伴。香兰父母起初不同意,家里的杂务要赖她做,还有一个不会走路的弟弟指望她管带,这些都是顶要紧的,读书又有什么紧要。直到香兰拿了钱回去,并说是每月都可以领,家里才放了人。

就这样,沈香兰和陆婉婷,两个本是全无交集的人,成了朝夕相处的伙伴。

那一年她们都十岁。

那一年,是民国四年,女孩子仍在花园里读诗弹琴,外面的世界已经战火连天。但那些没有烧到眉睫的战火,都暂与她们无关。

那是婉婷和香兰最快活的三年,她们无话不谈,亲密无间。婉婷和香兰分享她觉得好的所有东西,衣服首饰脂粉,或是一块她爱的点心。香兰似乎是陆宅里的又一位金贵小姐。若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日子或许会一直这样下去。

但那个夏末,香兰的父母忽然去世了。

渔家本就是危险行当,出了海,半条命都悬在帆头。可整个多风多雨的夏季都平安渡过了,偏偏在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里触了礁。那也是少有的一次,香兰母亲也歇摊跟着出海。

据说小船沉在渔民们谈之色变的鲨鱼礁旁边。十几年前有人在这礁石附近看见了鲨鱼群,不知从哪儿漂来的数十具尸体被礁石阻住,这批鲨鱼似乎是寻着气味一路跟来,围在那礁石边开始了大餐。后来人们知道,那是甲午海战里死难的士兵,而那片礁石就此便被叫做鲨鱼礁,令渔民们避之不及。大家相信,在那里落水的人会引来鲨鱼分食,必定死无全尸。

沈家的船沉在了那里,帮忙打捞的乡邻没能找到沉船,只找到沈家男人搁浅在礁石上的半截手臂。

鲨鱼礁的传说又一次被印证。而从那夜开始,沈香兰便成了孤儿。

香兰父母的葬礼是陆家出钱出力筹备的,葬礼结束后,沈家来了位极眼生的亲戚,将两个孩子带到了南方。为此邻里间还颇有了些议论——

“这是哪支的亲戚,出殡的时候不见人,这时候才出来,我看这事儿有些蹊跷。”

“谁说不蹊跷,老沈那天说了不出海,结果下午竟带着老婆出海了。他一向稳当,掌帆也是老把式,哪股邪风把他吹到鲨鱼礁上去了?还有老沈的船,死活竟找不到。”

“哪有人敢真潜下去找,还不怕被鲨鱼吃了……”

只是这些议论,随着沈家姐弟的离去也都渐渐平息。

沈香兰是当着陆老爷的面叫了那人一声舅舅的,乡亲们这才放心把这对姐弟交了出去。从此香兰便和婉婷一南一北分开,音讯不通。

没想到再一次接到香兰的消息,已是五年之后。

香兰嫁的是位黄先生,黄埔军校刚刚成立,黄先生是第一批入校受训的军官。

香兰带着黄先生从上海归宁。其实父母都已不在,所谓归宁也不过拜拜那两座空坟。

香兰带着黄先生去看婉婷时,婉婷正和几个女孩子挽着手从陆宅的大门里走出来,笑笑闹闹的一派青春活泼。婉婷歪戴着贝雷帽,短发烫了浅浅的弯,在看到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时,她愣了好一会儿。

都已十八岁,正是璀璨的年华,若不是那封信里夹了照片,婉婷几乎要认不出她,出落得这样漂亮,浑身都散发出光,那光安静而尖锐。

“我来得不巧,你正要出门呐。”香兰先开了口,依旧是不惊不诧的一张脸,黑眼睛像是带着千斤坠,不管多稀罕的场面多大的变故多久的重逢,那眼里的千斤坠都可以镇住她的灵魂,叫她稳稳立在当地。婉婷觉得,这世界上是没有什么事可以让香兰失措的。

“香兰?你回来了?写信时怎么没告诉我……”婉婷上前去,双手握住她的手,同时回头去跟那几个姑娘道歉:“真对不住,本来是你们陪我买东西,结果我却临时爽约。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沈香兰,我们多年不见了。”

那几人离开时婉婷才回身看见香兰身边的男人,二十四五的模样,英武笔挺,香兰的手挽在他臂弯里。

“这是我先生,黄继新。”香兰介绍。

“你好。”婉婷伸手和他握手,多时髦的礼节。

婉婷本是定好船票月底去英国留学的,今天约的几个女伴,便是陪她去做最后一次查漏补缺的采购。婉婷当日便把船票退了,行期推迟了半个月。香兰听着她安排,也不反对,也不客气。

晚上两人撇了黄先生睡在一个被窝。小时候香兰偶尔在陆家留宿便时常这样挤着睡,那时候两个瘦瘦小小的人儿,床却总不够大似的,让两人不得不紧挨在一起;如今长大了,同一张床却忽然变宽敞起来,好像中间可以躺得下许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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