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

此时的陆婉婷也不惊不诧,她学会在变故中隐忍,在背叛中微笑,在不期而遇中掩住积蓄多年的疑问,只笑道:“这关头,也只有你还惦记着我,也只你还有本事能拉我一把。可我得跟许生一道走,他去拿票了。”

“你未婚夫?他已经坐头一班船先走了,听说是先到上海,再转到香港。卖票的说只剩一张票,如果不要,不知何时再有。”香兰顿了下,道,“他走时还是满痛苦的,心里应是有几番挣扎。”

婉婷不再问,眼底泪花闪了闪,终于被风干掉。又四年不见,但显然香兰对她的一切是密切关注的,知道她的许生,知道他们今日离开东北。所以这一张船票的离间无疑是她导演的戏,她要婉婷在她面前跌倒,然后伸出手,以施予者的姿态搭救她。

“男人嘛,怯懦自私是大多数,在这乱世,更没几个值得依靠。这样也好,你看清了他,免得将来后悔。”香兰替婉婷拿行李,婉婷也便顺从地跟她往船上走。

忽然一声喝止从身后传来,两人转身,看到三个日本兵。语言不通,但用刺刀比划出的动作却是明了的。她们被逼着上了岸。船在身后鸣起汽笛,宣告马上将要起航。

“婉婷,你还信我吗?”香兰笑着悄声问她。

婉婷也笑,只是不回答。

“我数到三,你向后跑,冲到船上便安全了。”香兰道。

“那你呢?”

“信我就不要问。”

香兰小声数到三时,码头边响起枪声。两个日本兵倒在地上,另一个退开一步拉动枪栓,香兰却迎上去,满面春风地笑。这么多年,她心底总有一个狰狞的自己,不能控制地与陆婉婷做着比较。只因为出身的不同,她就要与婉婷过着全然不同的人生,低卑、枯燥,从十三岁还未有过青春便开始禁锢在生活的琐碎里暗沉沉没有尽头?

多么不甘!

她扒在那扇窗户外,其实也并不是多渴望读书,她只想看看那窗里面得以享受这些的孩子与自己有什么不同。她看到了,于是下一次出现,她竭尽所能地让自己也干净漂亮,毫无累赘。可窗户里的人不会知道,她那一身新衣是在邻居的晾衣竿上临时“借”的,穿过了还要偷偷还回去。而弟弟被她用绳子拴在树干上,和那两头羊一起。

只这一次见面,她便用了这么多力气,下了这许多狠心。生活对于她来说,从来不平等。

她表面越是不动声色,内心便越失衡得彻底。

这一生,她想取得的最大成就,就是胜过陆婉婷,哪怕是借着她递出的梯子。胜过她,便是胜过了命运。所以在超越不了她时她也会将她打落下水。

而这一刻,陆婉婷被未婚夫离弃狼狈逃离的这刻,她沈香兰是高高在上的施予者,她是胜利的。那么,就结束在这一刻也未尝不好。

垂在身侧的握枪的手忽然被抓住,砰,那举着长枪的日本兵脑袋上开出一朵花。握在香兰手上的那只手冰凉颤抖,然后拉着她便向船上跑,刚站甲板上站稳,踏板便被收起。

“刚才为什么跑回去?”香兰问。

“你又为什么不开枪?”婉婷的手仍在哆嗦。

香兰递给她一支烟,“还在害怕?没什么可怕的,习惯就好了。”

是的,杀人这件事,沈香兰已经习惯了。

“我那个舅舅,你还记得吧?”香兰突然说。

婉婷怔了下,听香兰笑:“我忘了,你怎么会不记得,你这辈子都不能忘记这个人吧。”

“香兰,别说了。”婉婷打断她。

“难道你不想听听,那时我们姐弟在上海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香兰只自顾自说下去。

那时候她和弟弟都是“舅舅”赚钱的工具,弟弟在街面乞讨,她在不远处擦皮鞋照应。那天弟弟忽然被一个男人揪住,一脚踹在地上。那男人喊:“小赤佬,贼手摸到老子身上了啊?”香兰起身,却被舅舅猛地按住,他指着自己的鞋子,往鞋面上啐了口:“别过去,继续擦。那人我们得罪不起。”

香兰抬头,看他的眼狠狠的。

“别这么瞪我,我只叫他讨钱,可没叫他偷。打死了也是活该。”

那个才七岁大的孩子被打得没了哭声,抬回去后因为不用药医治,伤口都溃烂生蛆,孩子奄奄一息地一遍遍喊着疼,她跪坐在他颜色诡异的小身体旁道:“睡一觉吧,睡着了就都不疼了。”

“姐,我犯错了。我想我要是有几张大票的话,舅舅就不会打你了……”

她闭上眼,用枕头盖在他的脸上,任小人儿扯住了她的手腕挣扎,只坚持着用力按下去。

“姐,我闷……”

“这辈子我们命贱,姐姐帮你早点解脱。”

那以后香兰本有许多机会可以逃掉,可她留了下来。一天做许多工,挨许多打,那个男人还是说过阵子要把她卖到妓院。

那时她遇到了黄继新,翩翩世家子模样,顾盼间对她有几分怜悯与觊觎。她立时抓住这块浮木,偷偷告诉黄自己是大家的小姐,被拐卖到上海,求他搭救。那日夜里,香兰给舅舅灌了几杯酒,黄继新来时,他已昏昏入睡。

黄将她掩在身后,道:“你先离开,我叫警察。”

香兰摇头,这乱世里,草芥之命怎能指望警察,否则弟弟也不会被打死街头。响动把醉酒的人吵醒,他迷蒙着眼,抓起修鞋的榔头砸将过来,彼时尚年轻的黄公子一慌,接过香兰递出的刀子便刺了出去。

那人倒下,像一条离水的鱼,腰肢跃起,似乎随时可以弹跳起来,身下的血却是汪洋,被拍打出猩红的浪花。

“快走。”黄继新拉着香兰的手。

香兰却从他手里拿过刀子,慢慢走过去,蹲在了那条鱼身边,一刀刀划开鱼腹……

那以后黄继新便收留了她,两人共有一个黑暗的秘密。这黑暗是她处心积虑抛给他的绳索,用以套牢他,供她攀爬,爬离命运。

讲完这些,婉婷的脸已是煞白。香兰背上的伤疤她不是没有看见,可她选择不问,因为问了她也便滑下了那个地狱。因这一切都是她种下的因,所结出的恶果。

“婉婷,其实他带我走那天你没有出现,我并不怪你,我知道你只是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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