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蜜

“不,”陆婉婷摇头,“我那时只想你离陆家越远越好,离我越远越好……”

香兰看了她一眼,笑笑地不再言语。

船靠岸后,沈香兰便昂着头离开了。在这乱世上海滩,她陆婉婷怎么求活,都是她自己的事,从此与她无关。

她们再见已经是1947年,国共内战期间。

香兰挽着黄先生的手,在一群军官中间交谈应酬,婉婷搂着一位港商的肩背在舞池中旋转。她们的眼神越过人群碰在一起,都是波澜不惊的微笑。

从东北撤离那日,日本兵赶来阻截,加之她那一击中的的枪法,沈香兰便知道,陆婉婷的身份不普通。而她们早晚要走到今日,不同的信仰,不同的立场。

沈香兰其实没有信仰,但黄先生的官衔决定着她的位置。她们如今是政治上的敌人。可政治与她无关,她的微笑只是在说:“跳吧跳吧,我只当你是来跳舞的交际花,不会揭穿你的身份,再一次,感激我吧。”

沈香兰的胜利,都是时代给她的契机。

几十年风云变幻,经历一世变迁的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北京军区总医院。

沈香兰得知陆婉婷病重的消息,只身从美国飞回。

那是1976年,她们都已古稀。

病房里昏睡多日的老人听到故友的到来竟醒了过来,见到同样满头银发的来人,用褶皱拼出一朵笑来。她身上插满管子,机体似早已死去的枯木,靠着攀爬在身上的藤蔓供给营养,那藤蔓的触角抓进她皮肤探进她鼻孔。

婉婷挥挥手把儿孙们遣散,香兰坐到她床边,拉过她的手,“撑得很累吧?”

婉婷笑:“还是你最了解我。”儿孙们的孝道,只是想尽方法让她多活一些时间,却不知她的每一秒都在被死神的镰刀狠狠收割,疼痛难忍。

“我等你这么久,你不死我也就不能死,我撑得这么累,当然明白你的感受。”香兰摸她脸颊,“你要感激我,来送你这一程。”

婉婷点头:“我感激你,我一直感激你,你从来都不需要仰视我,又何必争这一辈子。”

“如果不争,或许我们早就散了……”

是的,如果不争,就不会有她一身新衣来第二次相见,以及后来的种种种种。

香兰伸手,一根根替婉婷拆掉身上的管子,婉婷安静地看着她,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夏末黄昏,香兰和她的第一次争吵。

“为什么是你?!我一直拿你当最好的姐妹,和你分享所有秘密,你忘了我说过怎样痛恨那个勾引父亲的小妖精吗?可原来那人竟是你!”十三岁的婉婷哭喊。

香兰只是不吭声,脖颈笔直,眼神平静。与其嫁给未曾谋面的痨病鬼,不如选择陆老爷,这样她才能留在陆家,和婉婷一起上洋学校,见识更体面的世界,有不一样的人生。她体内有个巨大的兽,可以吞噬掉所有羞愧。

然而她们争吵的话都被香兰父母听到,朴素的渔家人认为,嫁给痨病鬼是名正言顺,给陆老爷做小却会被乡邻不齿。于是把香兰关了起来,勒令不许再去陆家,母亲甚至用她那满是鱼腥的手替她缝起了嫁妆。

几天不见她的婉婷找了来,这一次是她趴在窗口探视着屋里的香兰。

“想办法救我出去。”香兰说。

“你等我。”

婉婷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香兰的弟弟跑出去玩了,她母亲歇了摊和父亲轮流坐在堂屋里守着,婉婷只能磨蹭着不走,直到开了午饭香兰母亲客气了两句,她也便真的留下吃饭。而后在厨房角落里瞥见黄纸包的药,毛笔字迹被潮气洇湿,大约看得出是什么“昏药”,于是慌乱抓了一把拌在香兰父母的碗里。

陆大小姐在饭桌上拄着脸等待他们昏睡过去,却等来两人口吐白沫瞬息毙命。

她惊叫着找钥匙,把香兰放了出来,来龙去脉一讲,香兰便明白了。那黄纸包上写的是“毒鼠药”,“毒”字已经分辨不出,“鼠”字看上去像一个肥大的“昏”。而养尊处优的大小姐的生活里从前根本不曾出现过鼠药这样与她无关的事物,自然难以联想。

“香兰,我……”婉婷说不出抱歉,只抱着胳膊发抖,“我杀人了……”

香兰俯视着地上两具亲人尸体,静静站了会儿,然后回身去厨房,拿了把斧子。

“香兰?”

“去把门关上。”

“你要干什么?”婉婷捂住嘴。

“你听过鲨鱼礁的故事吗?”

香兰这样问时,有一滴液体溅在婉婷脸上,还是温热的。

那天晚上,婉婷目送香兰划着那艘香兰父亲新买的船出海,船舱里是两只袋子,和半截断臂。香兰在鲨鱼礁附近凿沉了那艘船,于是她的这份聘礼连同那两只装着石块和父母的袋子一起,埋进了黑沉沉的水底。石礁上只留着半截手臂,作为故事的证据。

婉婷缩在滩涂的海风里,看到那个泅游回来的黑点越来越近,在月光下一起一伏像只漂浮的头颅,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她慌忙躲起来,看见一个男人走到岸边,叉着腰等在那里,然后将已经筋疲力尽的香兰一把拽了起来。

“小姑娘,我知道你干了什么?”男人一嘴酒气,“我如果告诉大家,刚刚你的船里装着什么,你猜他们会把你怎么样?”

香兰抹了把脸上的水,看见大石后的婉婷剧烈颤抖着,像这夜风里一只迷途的海鸟。

“你想怎么样?”香兰冷冷问。

“没什么,就是缺点酒钱。”他得到一根绳索,可以像套着小猴子一样套在这女娃娃的脖子上,往后只要拽一拽这绳子,他便可以不劳而获,“跟我走吧,去南方,那里好吃好玩多得是。”

“好,容我一天。”香兰道。

“小丫头你别耍滑头。”

“放心,我有把柄在你手上。容我回去收拾下行李,况且我还有个弟弟,明天我们姐弟俩一起,到祠堂里让你光明正大地带走,也省得乡里人追查。反正这地方我也呆不下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舅舅。”

“哦?那我得帮你收拾行李去。”男人抓着香兰的肩膀。

香兰走时又看了婉婷一眼,她抛出弟弟做赌注争取了这一夜时间,婉婷是明白的。能救她的只有陆婉婷,只有知道一切真相的陆婉婷。

可第二天的祠堂里,婉婷没有出现,她默认了香兰的牺牲,她内心里明白,让香兰带着这份秘密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从她父亲身边消失,是最好的结局。

“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姐妹,可以跟你分享几乎所有一切,可人是那么自私怯懦的动物,到临头才发现,原来只有一条的性命,是不可以分享的……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不会让你跟那人走,就算走,也会拉着你的手,让他把我一起带走。”病床上的陆婉婷拉住香兰的手。

“如果我也能够再选一次,我还是要这样跟你攀比一辈子纠缠一辈子。你过得好时,我便不平,心存怨念,不择手段拼命追赶;可你过得不好时,我却又想不惜一切地拉起你。为你忍辱负重,甚至可以为你舍命,却不能忍受你高高在上,一直俯视着我……这大概就是姐妹,互相爱着,也互相恨着。”香兰说完干脆地扭过头,踏上了椅子。

婉婷觉得她那一甩头的样子,好像还是多年前窗缝外面那个倔强的小女孩,一头银发,也变作灵活的乌鳢。

军区总医院里起了一阵骚乱,陆婉婷身上维持生命的导管都被拆了下来,病房中央悬挂着一具老迈的身体,那是沈香兰用那些导管自缢在屋顶的吊扇上。

两个相识半个多世纪的老人,在这一日同时死去。

而那些黑色的秘密,也将永远不为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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