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劫循环

“她的好胜心太强,离开这个胜负世界也许反倒更好。”老师自我安慰似地说。

此刻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往事不禁涌上心头。我竭力地回忆着她的模样,能记得起的只有她背着大大的书包来到老师家的瘦小身影,以及盯着对手时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

“……她果然没有放弃围棋。”我喃喃自语道。

“你说什么?”齐名问,眼中充满了期盼。

“既然是她的研究成果,那么我奉陪了。”我没有过多解释,在棋盘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齐名如释重负,从怀中取出一张纸:“这是我在小夜的房间里找到的,你要不要先过目?”

我摇摇头:“先下吧,这样判断起来更客观。”

黑色的棋子啪嗒一声落在盘面上,这是我最熟悉,也是最能令我心旷神怡的声音。

我瞟了眼黑棋下的位置,会心地微笑了一下。到目前为止,白棋占有很大的优势,如果平稳进行下去,黑棋必败无疑,所以这步棋不出意料地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该怎么应对呢?

围棋是一场战争,大大小小的局部战役决定了最后的胜败。白棋现在已经打赢了数场战役,面对黑方的反扑有两种选择:第一,守住城池,等困兽犹斗的对手筋疲力竭后发动致命一击;第二,针尖对麦芒地出城反击,用一场漂亮的胜仗取得彻底的胜利。

根据目前的局势,前者的风险无疑要小得多。假如我在比赛中遇到这种局面,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稳固防守,然而这局棋虽然是我在下,但从某种角度而言,又不是我在下。

四百多年前执白的那位棋手名叫日海,后来成为了赫赫有名的一代宗师,我认为以他的气魄,不可能忍让,特别旁边的观棋者还是著名的枭雄织田信长。在信长的眼里,靠消极妥协换来的小胜近乎于耻辱。

必须强硬的反击。

我下定了决心,白子刚刚落下,黑棋便贴身而来,摆出一副白刃战的架势。

猜对了。我松了口气,按理先看看棋谱会轻松很多,但棋手的自尊心不允许自己这么做。

黑棋的思路是要把局面弄乱,意图乱中取胜,不过这种华山一条路的手法反倒让我的选择简单了很多:你死我活,奉陪到底。

不知不觉间几十手棋下罢,盘面形势大乱。好似双方兵马混成一团,正值天色昏暗外加飞沙走石,几乎难以辨清敌我,只能依稀凭借服饰举刀厮杀。

我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叹息:大砍大杀的刺激局面在职业高手眼里本是不值一提,他们追求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势,平淡中暗藏杀机的凌厉。织田信长虽然懂得围棋,水平终究有限,为了让霸者愉悦,两个高手唯有屈从于他的口味,实在是时代造就的悲哀。

你来我往的走了几步,黑棋的先锋猛地插入了白棋的另一块阵地,这凶悍至极的一步棋使我的眼睛亮了。假设我是一名弓箭手,那么此时此刻我看到的是一支因为红了眼而撇开本阵杀入敌营的护卫队,以及在不远处骑在战马上的敌方主帅。

我重重地把白棋拍在了最致命的位置,犹如挽起强弓,一箭射落敌酋。

“结束了。”我说,“很可惜,没有三劫循环。齐夜在这里算错了一步。”

“怎么……可能?!”齐名目瞪口呆,“按照记录,后边还有四十多手棋没下啊!”

我默然无语。我这步棋的位置很冷僻,棋力稍差的人发现不了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但这一子落定,即使齐名也能判断出胜负已分。

“真的是小夜算错了?”他哆嗦着嘴唇,“难道她是因为发现自己算错了才……”

这是个我无法回答的猜想。我把头移向一边,发现此刻夜已经深了,这盘棋居然下了三个多小时。

屋内消无声息,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没有持续太久。书房的门外突然响起一声尖叫,紧接着走廊里传来急促的奔跑声。脚步声飞快地下了楼梯,紧接着楼下传来重重地关门声。

“糟了!”齐名大惊失色,猛地跳起来,碰翻了棋墩,棋子洒落了一地,“难道……她一直在偷听?!”

我的脑子嗡地响了一声,仿佛预感到会发生某种不可挽回的局面。双手撑地爬起身,腿骨恰好捧在棋墩的脚上,疼得两眼发黑,但依然一瘸一拐地跟在齐名身后跑出了书房。

叫不开卧室的门,我们二人合力撞开了它,然后同时目瞪口呆。

卧室里没有开灯,也没有拉窗帘。凄冷的月光下,吊灯的阴影斜斜地笼罩在英式的床柱上,一个身穿白色睡袍的女孩平躺在那里,鲜血从横贯咽喉的伤口里凶猛地涌出,一把血迹斑斑的短刀扔在枕边。

齐名悲怆的惨叫似乎抽干了我的灵魂,我无力地靠在门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会……这样?!

当齐名揪住我的衣领,狠狠地把我推倒在走廊。我呆呆地看着他拨打急救电话,当他听对方解释因为通向这里的高速公路因为发生了连环追尾事故,救护车不知何时才能到达而破口大骂,然后放声痛哭,责怪自己不该让送我来别墅的司机把车开走。

即使这一切都没有发生,齐夜的生命也难以挽救了。像我这样没什么医学常识的人,也可以看出那道深深的伤口足以割断动脉,齐夜的身体将在极短的时间内变冷变硬,永无呼吸。

我该做什么呢?

看着蹲在墙角的齐名,我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不过,我至少可以从他的面前消失。

我慢慢地走上二楼,回到书房。距离离开这里只有短短十几分钟,但恍若隔世。我对自己仍能保持理智感到有些诧异,转念一想,这大概就是长时间沉溺在残酷的胜负世界的结果:即便喝下再苦的酒,也不会瞬间落泪。

我蹲下来,扶正棋盘,将散落满地的黑白子检回到棋盒里。那张记录着黑棋下法的记录纸落在椅子下,我轻轻地拾执起来,娟秀的字体跃入眼帘,让我不由自主地咬住了嘴唇。

“蠢货。”我轻声道,“居然为了棋错一着而死,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既然坚持了这么久,为什么要放弃?”

我的视线久久地停留在促使她选择死亡的那步棋上。不,怎么看我的计算也没有错,这终究是一步求胜心切而自露破绽的招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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