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劫循环
她为什么没有计算出来?以她的实力完全可以做得到啊!
如齐名所说,黑棋之后还有几十手棋没有下,只可惜那些已经毫无意义了……我茫然地看着黑棋落子位置的记录,仿佛在看齐夜在做着无用的挣扎。
……真的是无用的挣扎吗?
我没有错,难道就意味着她一定错了么?
这句话很熟悉,好像以前我和齐夜有过类似的争论。对了,那是我和她下的最后一局指导棋,我险些输掉,逆转取胜的那局。当时我年少气盛,被她逼迫得手忙脚乱,取胜后面对她一连串的疑问有些气急败坏,还是老师出面才阻止了这场争吵。
“师兄,你觉得自己没算错,凭这种逻辑就能断定我错了?”
“围棋是靠两个人下的,你掩耳盗铃,吹嘘自己下的多完美,那么为什么咱们没有下出一盘名局呢?”
“别那么倔强,我觉得你该找点业余爱好,发展一下情商。喏,看看这本小说吧。”
这丫头的言辞真是和眼神一样明亮到锐利的地步。
我的嘴角泛起微微的苦笑,一阵强烈的酸楚挤压得胸口隐隐作痛。走到窗前想打开它透口气,发现月亮不知何时已被阴云遮盖,别墅周围的森林模糊了身形,在强风中鬼鬼祟祟地摆动,好似紧张不安,等待进攻号令的伏兵。
本能寺之变的当夜,如果信长向寺外张望,看到的会不会是同样的情形?
一个阴冷的念头穿越过我的心脏,血液似乎随之结冰。我呆呆地站了很久,猛地转身扑到棋盘前,飞快地把一颗颗黑白子重新摆了上去。恢复到刚才骤然中断的局面后,我的上半身几乎俯在了棋盘上。
“吴老师,对不起,我刚才失态了。”齐名不知何时来到了书房,哑着嗓子道了歉,“这件事不能怪你,希望你别介意。”
我忽然发出的近乎哭泣的笑声吓到了他,他连声询问,我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情绪。
“齐夜没算错。”我嘎声道,“从技术角度上说,我也没算错,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我大错特错。你先前说得很对,齐夜已经彻底解开了这盘三劫循环的谜题。”
“怎么回事?”齐名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要照你这么说,她不是白白……”
“她没有白死。”我黯然神伤,“正是因为她研究出了这盘棋局的真相,才会被昔日的鬼魂索取了理智和生命。”
“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齐名的询问激动得犹如吼叫,“快告诉我!”
“当年执黑棋的棋手名叫利玄,下棋的风格向来敦实厚重,露出这种破绽非常奇怪。但更奇怪的是,日海没有像我这样射出致命的一箭,而是配合着利玄的步法,走到了三劫循环无胜负的终点。”
“你是说……他们在下一盘假棋?!”齐名的肩头微微颤抖,见我点头,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极其复杂,“要是这样,小夜这些年耗费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为了一盘假棋!”
“没有白费。”我语气坚定,“她发现了日海和利玄为什么要下假棋的原因,此前职业棋手只顾从棋艺的层面计算,而忽略了当时特定的情形!”
当时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我低下头,俯视着棋盘,目光似乎穿越了数百年时光的迷雾,看到了兵变发生前的那个下午。
本能寺的长廊上,日海和利玄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的棋盘,身旁围坐的是织田信长和手下的大将以及侍从。开局很平静,谁都不想贸然出击,随着棋局的深入,局势渐起涟漪。
就在观战的信长逐渐津津有味的时候,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人起身悄然离去。这个人的离去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但日海和利玄却发觉了。
此人便是明智光秀。
主公乐在其中,家臣却不告而别,实在不合常理,尤其是光秀恰好率领一万三千大军经过京都,此次是来参加当晚的宴会的,因此更加显得有种风雨欲来的味道。
本能寺既然已成了是非之地,自然不宜久留。然而按照惯例,棋局分出胜负后,对局的双方要向观战的贵宾细细讲解一番,拖延太久,二人不得不留宿于此。一旦当夜发生兵变,恐怕性命难保。
二人交换了一下目光,两个老对手彼此心领神会地下出了一局三劫无胜负的默契棋,然后装作大惊失色,不知所以然,借口要回去闭门研究,不露痕迹地逃之夭夭。
比起利玄,日海此举另有一层涵义:他的老师为织田信长所杀,内心纵然愤恨也无力报仇。下出三劫循环之局,除了为求自己脱身,也希望由此而扰乱信长的心神,使他无暇察觉光秀的悄然离去。
历史记载恰好印证了我的这个假象:两位棋手离去后,观战者从信长而下皆是默然无语。一位家臣认为这是不祥之兆,结果激起了信长的怒火,他声称前所未有的局面反而是大吉之兆。踢翻棋墩愤然离去,很早便就寝了,当夜的宴会也草草了事。
假如信长心情愉悦地玩乐到深夜,或许凭借枭雄对危险气息的直觉,可以事先发现光秀的异常,由此生了疑心,夤夜离开京都,那么这场兵变便宣告失败了。
“这些……都是推测吧?”齐名听得两眼发直。
“下棋也是一种推测,推测对方会怎么下,然后决定自己该如何应付。”我淡淡地说,“但齐夜研究出来的进程让我坚信,这是唯一可能的结果。”
“既然她没算错,那么为什么还要自杀?”
“她不是自杀的,从某种意义而言,她是死在了鬼魂的手里。”我一字一顿地说,“织田信长的鬼魂手里。”
齐名吃惊地看着我,像是在看着一个疯子。
四
“以前听老师说,信长打翻棋墩愤然离去,我笑他心胸狭窄。”我锤着有些酸疼的双腿,“纵然大战在即,几句逆耳的话便让他失了常态,这气度连棋手都不如。可现在想想,他的这个举动倒像是另有深意。”
“救护车怎么还没来?”齐名焦急地看着表。
“不好意思,这种时候分析这些确实不合时宜。”我笑了笑,“那么暂且不说信长了,说说你好了。齐先生,你为什么要打翻棋墩呢?我觉得这很可疑”
“……你是不是疯了?”他终于把这句话说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