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劫循环
“这个棋墩大概有五十多斤重,想要弄翻可不容易,想想看,只是靠起身时的力气,想要打翻实在有点夸张,恐怕棋墩没事,腿骨倒先受不住了。”我摸了摸还有些痛的迎面骨,“我不小心碰了一下尚且如此,你的腿硬是弄翻了棋盘,还健步如飞地跑到了楼下,实在太不可思议。我觉得当时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
我把右手垂在棋墩下,佯装按住地面,实则用左手支撑,在起身的刹那,膝盖和右手同时发力,猛地掀翻了棋墩。
“比我想象得还需要力气。在担心女儿安危的时候,你这么做肯定有必要的理由。”我敛住了笑容,“齐夜在学棋的时候,曾经借过我一本侦探小说,听她说是父亲的藏书。出于好奇我大致翻了翻,描写的是凶手利用鱼线制造自杀的假象。”
“我没有那种书。”齐名板起了脸,“你记错了吧?”
你好歹也会下围棋,明明胜负已分,难道还要负隅顽抗吗?
我盯着他,没有把这话说出口。
把鱼线固定在棋盘正下方的榫孔上,穿过地毯隐藏的吊灯孔,然后围绕四个床柱穿一圈,将高度调整好,鱼线穿过刀尾的小孔,将刀后部凸起的部分抵住处于昏迷状态的齐夜的脖子。鱼线绷紧时,刀恰好处于一个脆弱的稳定状态,棋盘掀翻时,鱼线断裂,那锐利的刀锋便轻而易举地划断了齐夜的颈动脉,造成她自杀的假象。因为室内光线幽暗,断掉的鱼线因为惯性落到床边,很难被发现,把我赶出卧室后收拾妥当即可。至于那些脚步声和关门声,一个有遥控功能的录音机就可以完成。
小说里的凶手将石头扔下悬崖拉断了丝线,齐名改进了这个手法,自认为更加完美。
调查到我和齐夜之间的渊源,弄清了女儿的研究成果,在我的面前演一场好戏,就可以收获一个很有说服力的证人。这个算盘打得够精明。
“其实我这辈子就看过这么一本推理小说。”见他避开我的目光,我冷冷地笑了,“真不巧,你偏偏用了这本书上的手法。至于动机嘛,我同样了解了,那就是齐夜不再学棋的真正原因。”
听我说到这里,齐名的脸色终于变了。
“齐夜退学时只是含糊地说出于个人原因。老师不甘心,让我去调查了一下,发现她是因为在和父亲在楼上下棋时,母亲被入室抢劫的歹徒杀害了,她受了严重的打击,无心参加段位赛。”
这真的只是一起简单的抢劫杀人案吗?用鱼线的手法同样可以制造出这种假象。
我想齐夜在研究三劫循环时,发现了母亲遇害时的疑点,推测出真相后,难以承受残酷的事实才精神失常。齐名察觉到了这件事,惊慌失措,为了确保万无一失,索性狠下心连女儿也灭口。
齐名佩服织田信长。我想他佩服的是信长的的残暴多疑,冷酷无情,在必要时连妻子儿女都可以抛弃。也许他是靠这些东西取得了今天的地位,但他全然忽视了本能寺的烈火。
妻子儿女在信长眼里不过是物件,物质上的宠爱不过是为了自己的面子,有了利害冲突,果断处死,反正可以再娶,再生。
“你就是织田信长的鬼魂,齐夜就是死在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父亲手里。”
听了我的这句话,齐名反倒平静了。
“这是赤裸裸的诽谤。”他的声音硬得像铁,“要么收回去,要么法院见。”
“你认为这些只是我的空口白话?”我抚摸着棋盘,“如此看来,你只是一个阴魂,比信长差得太远了。”
以信长的自制力,怎么会单纯因为气恼而踢翻如此沉重的棋墩?
即便他看不出两位高手下出三劫循环的真实动机,但不可能忽略光秀的离去。疑心光秀可能举兵谋反的惊疑,才是促使他做出那种举动的真正原因。
在踢翻棋盘的时候,信长的心中已经想出了应对之策。
俗话说板荡见忠臣,此刻正是他意气风发的时候,检验属下的忠心反而成了难事。借兵变诈死,可以躲起来观察家臣们的反应,信长素来狂放不羁,完全可能做出这种决定。
因此光秀在本能寺的灰烬中始终没能找到信长的尸体,隐约发觉另有玄机,因此失魂落魄,被迅速回兵讨伐的羽柴秀吉击溃,自己也死于乱军之中。
这时信长应该可以露面了,然而他却从此杳无踪迹。
本能寺之变后的七年,羽柴秀吉统一了全国,改名为丰臣秀吉。令人疑惑的是,那段神速回兵,迅速击溃叛军的事迹,在对他歌功颂德的几本书里却是轻描淡写。
倘若浓墨重彩,且不论以后的历史学者会更加起疑,大概连当时的民众也会议论纷纷:为什么这位最得信长器重信任的大将议和与回兵的速度会如此迅速,仿佛事先预料到明智光秀会造反弑主,却视若无睹,准备坐收渔翁之利一般。
纵然天下唾手可得的霸主,薄情寡义换来的唯有隐藏在尊敬面具下的怨恨和恐惧,以及等待时机的反戈一击。
尽管只是猜想,但我觉得信长由此心灰意冷,从此避世不出也完全能够理解。
本能寺之变的那天,那个家臣认为三劫循环是不祥之兆,理由是三劫恰好对应了:爱别离,怨憎聚,求不得。
这无疑是最悲哀的循环。
吟诵着人生五十年的信长,在四十八岁那年,发现自己的境遇恰好对应了这个评判,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心灰意冷,退而求其次,以安享天年,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齐名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我相信这番见解足以让他惊疑不已。
书房里诡异的沉默被别墅外警笛的尖叫打破,我听到楼下传来敲门声,轻松地吁了口气。我翻过棋墩,其中的一只脚上有两条细小的划痕,一条非常清晰,另一条很模糊,颇有年月。
“这是不是鱼线断裂时划出的痕迹,就交给警察去判断。我好像忘了告诉你,在你回到书房前我就报了警,至于怎么解释,那就是该你自己思考的了。”
很多人认为棋手和木讷是同义词,然而专注棋盘间的棋手,反而对与围棋有关的事物格外敏感。
四百多年前,日海和利玄在本能寺察觉到了异常,下出了一局默契棋。今天,我虽与齐夜生死相隔,但依然还原出了这盘三劫循环。
棋局依旧,弦外之音却迥然不同。
齐名死死地盯着我,怨毒,恐慌和悲哀在眼中走马灯般的交替变换。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明白求不得到底是什么滋味。
然而他已无路可退。
创作谈:我一直觉得,没有任何棋类比围棋更能表现出个人的生命轨迹了:开始是一个空荡荡的棋盘,结束后则是满当当的黑白子,至于精不精彩,自己心中个标准,但评说却得交由旁人。无论是平淡淡的相互圈地,还是乱纷纷的大砍大杀,或者无胜负的三劫循环,其实本质上都差不多。享受了过程,就得接受结果。赢得起输不起的棋局,还是少下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