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劫循环
文/倪震
一
“围棋会让人疯掉吗?”
旁边的男人突然把脸凑过来问。夕阳从窗帘的缝隙中穿过来,照在他苍白的面孔上,额头的皱纹更显清晰细密,花白的鬓角被染成了紫红色。
“职业棋手虽然很在乎胜负,不过也会调整情绪,据我所知还没有这样的情况。”我心不在焉地说。
“如果……那个人不是职业棋手呢?”他小心翼翼地问。
“那就是见鬼了。”我随口答道。
我是来下指导棋的,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多少让我有些不耐烦。
他却打了个剧烈的冷颤。
“您怎么了?”我发现他面无血色,嘴唇也哆嗦得厉害,“身体不舒服?”
“没错,业余棋手不可能因为一局棋而神魂颠倒。”他没有理会我,站起身木然地迈动双腿走到墙边,盯着悬挂在那里的一幅字,“那么只能解释成……见鬼了。”
鬼?
他抬起头盯着那幅龙飞凤舞的草书,身形凝固不动,看来一时不会再开口。
“人生五十年,岁月蹉跎堪流连,轮回转化断相续,宛如梦幻般。”我仔细地端详这幅字,不由得念出了声,“这不是织田信长最喜欢的敦盛里的词嘛。”
“哦”他霍然转身,“没想到吴老师对书法和日本历史也有研究?我佩服织田信长,他很有气魄,勇于创新,这些特点同样适用于经商。”
我微笑了一下,没有解释。其实我只是记得这段词,靠着几个能认出的字推测出来的。至于织田信长,那完全是因为学棋的间隙,老师为了让大家放松,讲解围棋史时提及的。
“简单地说,织田信长好比日本的曹操。他生于战国乱世,继承家督的位置后逐步扩张势力,逐渐成为最有希望统一天下的诸侯。不过他的命运却没曹操好,虽然在发迹时都数次死里逃生,但是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刻,织田信长却死于部下的叛乱。”
想起来了,老师就是这样介绍他的。他为什么要介绍呢?……嗯,天正十年六月二日,织田信长路过京都,逗留在本能寺。当天下午他请来两位著名棋手在他面前下棋,不料这盘棋却下出了历史上第一次三劫循环无胜负的局面,观棋者全都啧啧称奇。当天深夜,深得信长信任的大将明智光秀发动兵变,攻陷了本能寺,信长的野心伴随着烈火灰飞烟灭。由此这盘奇局更是平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被棋界命名为“本能寺三劫之局”。
记者们的评价没错,我自嘲地摇摇头,只有和围棋有关系的东西我才记得住。
“看来我确实请对了人。”他面露喜色,“您肯定知道三劫循环那局棋。”
我纳闷地看着他。这个名叫齐名的男人是一家著名科技公司的董事长,他来到棋院,提出想请我来下一盘指导棋的要求。最近棋院正想说服他出资赞助某项围棋赛事,自然无法推辞,因此我今天特意乘车来到这座位于郊区山中的别墅里。
“请随我到书房,咱们手谈一局。”齐名仿佛忽然来了精神,抬起胳膊请我上楼。
比起豪华舒适的客厅,书房要朴素很多。我注意到书柜里大部分是棋谱或围棋杂志,屋子正中间铺了条墨绿色的地毯,一个二十公分厚的棋墩摆在地毯正中,盘面上有一局正在进行的棋。
我走过去附身观察:“嗯,货真价实的榧木棋墩,现在很难找到了。”
“好眼力。”他笑道,“那么,你能看出这个棋墩的来历么?”
这可有点难为我了,我只是对棋墩的用料有所了解而已,但是当我重新审视了一次盘面上犬牙交错的黑白子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本能寺三劫之局所用的那个棋墩?!”我吃惊地问。
“是的。”他点头道,“起初我也不敢肯定,然而我的女儿前些日子疯了,她疯的时候恰恰面对着这个棋墩,这盘残局!如果这东西是假的,怎么会发生这么邪门的事?”
齐名的嗓音虽然平稳,但难掩其中的悲痛与凄厉。
耳边突然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我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莫非伴随着这个棋墩的重现天日,几百年前士兵的鬼魂也接踵而至了么?
仔细再听,原来是晚风骤起,吹越林间时引发的叶声回响。
“吴老师。”齐名在棋墩的一侧坐了下来,深深地埋下头,“请你和我下完这局棋。”
二
围棋有很多术语,在我心中,“劫”无疑是最耐人寻味的那个。
所谓劫就是在特定的形状下,黑白棋可以来回互相提子。
教科书的解释比较难懂,当年老师为了加深我们的印象,打了个有趣的比喻:劫好比夫妻二人吵架,只要有一方退让,便结束了。然而假如有不识趣的第三者,以所谓“中立的角度”来掺和,反倒可能火上浇油,无休无止。
“三劫循环无胜负,但这种结局的无胜负不是好事……”
老师作为结论的这句话至今我仍似懂非懂。
我面前的棋墩上摆的那局棋正是本能寺三劫之局的残谱,它只记载了前半盘,后半盘无人知晓。曾有很多棋手研究过,可谁都没有推算出双方之后的下法。
“为什么要下完?”我缓缓地问,“您女儿和这局棋有什么关系?”
“她为它投入了五年的心血,前些日子终于有了成果。”说到这里,齐名提高了嗓音,“困扰了棋界数百年的谜底被她解开了!……但是,在找到谜底的那天晚上,她莫名其妙地精神失常了。医生也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只能推测她是受到了强烈的刺激。我想,谜底或许就在这盘棋里,可惜我的棋力有限,因此想到了你。希望吴老师能帮我解开这个谜,对症下药的话,我的女儿应该会恢复健康。这是一个做父亲的心愿,请你不要拒绝!”
“明白了,可是……”
“吴老师是不是觉得凭我女儿的水平,不可能解开这个谜?”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难以启齿的后话,“她叫齐夜,你应该记得这个名字吧?”
齐夜……我当然记得!
在我成为职业棋手的那年,老师收了个女弟子,据说天赋很好,身为师兄的我和她下过几局指导棋,均以小胜告终,有一局甚至差点阴沟翻船。我曾设想过,没准有一天这个女孩会成为自己的劲敌。可惜她只学了两年多,在即将参加段位赛的关键时刻放弃了围棋,为此老师闷闷不乐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