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吊人

虽然听起来,班长就像是正邪对战里正气凛然的那一方,但其实我们都很讨厌她。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严厉有余慈祥不足的班主任。更别说班长一直扮演着“班主任不在时的变本加厉的班主任”那种角色。

明明和我们同龄,却永远在居高临下地要求我们,命令我们。我们被迫遵守着钢铁一样的纪律,只因为她手中有一本平时成绩手册,如果自己的名字被她登记在上面太多次,那么家长会时你那出席的爸妈就注定丢尽面子,因为那比黑板还大的投影屏幕上,行为不检点的学生名单上就会赫然有你的大名。

我们讨厌她的吹毛求疵,厌恶她的狐假虎威。所以有时候当鬼头在她头上动土惹得她火冒三丈时,我们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

我们一方面出于恐惧而乞求她的庇护,一方面又唾弃她的存在。这就是我们对班长的又爱又恨的矛盾情感。

不过这架天平最终还是在上星期彻底地倒向了讨伐班长的方向。

那个总是铁青着脸对我们百般严苛的班长,在上周意外地将我们全班上闪的订阅《教育特区报》的费用全部弄丢了。大家终于逮到机会,借此狠狠地责骂了她的办事不力,就像我没有准时在早上开教室门一样。

但最为激化矛盾的是,班长竟然很不要脸地要求我们再交一次钱。那一刻我想大家第一次希望鬼头能狠狠地给她一耳光。

可是如今班长死了,教室里的每一个人眉色间都有一股隐隐的忧伤,就连鬼头也一反常态地没有在今天欺侮任何人。

或许有过身边的人死亡的经历,我们会成熟得更快。死亡的擦身而过给予了我们勇气,因为它让我们意识到,所有的事情在死亡面前都变得不值一提,于是我们敢于反抗一切。

于是,早上第三节美术课,当那个疯狂痴迷剪纸艺术的神经质老师要求我们拿出美工刀来裁剪贺岁图腾的剪纸时,她发现大家都坐在那里漠然不动,没有人表现出打开笔袋掏出美工刀的样子。

我见状也不敢去掏出自己的美工刀。

永远不要在班级里特立独行,否则很容易成为靶子。这是学校里的生存法则。

“拿出你们的美工刀啊!”老师瞪大眼珠怒吼着。记得上学期第一次上她的课,我们敷衍地只准备了一本薄薄的美术书。结果那节课全被她的咒骂声占据着,她发神经地呵斥着我们,不带美工刀和画图纸是多么地蔑视她。从那一节课起,我们就没人敢在她的课堂上不准备美工刀和画图纸,而且都在自己的美工刀上刻上名字防止被人偷走。

但是今天不一样。我们和死亡擦身而过,一切都不值一提,包括这个疯子老师的愚蠢规定。

我们受够了。

班长昨天才死这间教室里,而这个疯婆子却还在纠结美工刀的事。

大家都很有默契地僵持着,并不打算拿出美工刀。

老师憋红了脸,正要大发雷霆之际,班主任突然来到了门口,她只好压制住怒气。

班主任扫视了我们一眼,说了一句:“陈志凡,去302教室。”

302教室是警察临时设立的笔录处,说实话,我们都对此松了一口气,因为在教室里被警察问问题总好过被送去警察局里阴暗的审讯处。从早上第一节课开始,班主任就不断地来教室点名,点到的人便去302教室接受警察问话。

我扭头望了坐在我左后方的蓝振勋一眼,他正愁眉紧锁地盯着教室窗外的走廊。

很快就会轮到他去302教室了,蓝振勋现在一定很惴惴不安吧。

快点让他去审讯室吧,一定要能问出真相的。

我祈祷道。

(二)警察:我有一桩案件

302教室里只有我和他,他显得很局促不安,我示意他随便找个位置坐下来就好。他说了声“谢谢”,特地将椅子搬到我面前,正对着我坐了下来。

毫无遮掩地坐在我面前,而不是选择躲在桌子后面。

这是吐露秘密的姿态。

我翻了一下名册,他的本名叫陈志凡。根据前五十三个学生的说法,他还有个外号叫“排骨仔”。

他的眼神躲躲闪闪,眼角和嘴唇都有不同程度的轻微瘀伤,坐立不安,身体稍微地靠转向右侧,左脚一直没有放松地踩死在地板上,这是标准的警惕防御状态,为了随时可以后蹿躲避突如其来的攻击。

很明显,这是长期受欺负所培养出来的应急机制。排骨仔是那种校园欺凌案件里最典型的受害者。

校园欺凌案的受害者也有体型之分。

身体肥胖的人,更容易受到校园恶霸言语上的挑衅和侮辱,但很少受到实质性的肢体攻击,因为他们的肥胖体型往往会让恶霸有所顾忌。而像排骨仔这种瘦弱型的学生,恰恰是恶霸们下手的对象。恶霸在对他们的肉体的欺凌上,可以获得某种关于“力量”的满足感。校园恶霸对“力量”的渴望远远高于正常的同龄人,因为他们的内心深处都藏匿着一个最自卑的本我,需要不断通过对弱小学生实施的欺凌行为来掠夺优越感,从而重塑壮大那个卑微的自我。

而像排骨仔这样终日活在恐惧下的弱势群体,他们一辈子都在寻找一个稳妥的靠山。只要对他们进行恰当的引导,获得他们的信赖,即使再胆小怕事,他们也将真相对你全盘托出。

就像现在,如果将他带到警察局询问,他只会因惧怕而更加地自我防御,对任何人都缄默不言。而我选择了教室,学生们所熟悉的地方。每个人待在熟悉的地方,做熟悉的事时,都会放松警惕,袒露心声。

大部分的刑警都过早地把凶手的年龄范围锁定在成年人,此时他们正在追踪着在这座城市流窜的惯犯,或者调查着学校里的老师和保安。

于是针对学生的调查就全盘地托付给我。

尽管那个班主任一直不满地向我强调,他的学生都只是小孩子,绝不会和这件凶杀案有任何关联,但我总是忍住不去反驳他:每年记录在案的凶杀案,有百分之十三是发生在校园里。这就是他眼里的“小孩子”的犯罪率。

而其中的百分之十二都会被校方强行地掩盖掉,抹杀去,就像不曾发生过,扔下一大笔赔偿金,家长们就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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