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在那年的温暖
文/任小朵
盛夏里，女孩笑了。她的笑容熠熠生光，贝齿莹莹如玉。少年的心温暖了，他的世界变亮了。女孩亲自将温暖终结的那天，是冬季最冷酷的一天。就这样过了很多年，不知道少年是否还能感受到春天的到来？
[夏之微笑]
九月算是夏天的尾巴了，可草木依然疯长，知了不休鸣叫。谣言如瘟疫般蔓延在初一（1）班。
统统围绕新来的转学生程凯展开。听说，他性格顽劣，顶撞师长翘课逃学有如家常便饭；听说，他认识不良少年，会在深夜叼着一支烟和他们去飙车；听说，他脾气暴躁，一言不和便对人拳脚相向……
窗外晴朗无云。阳光一视同仁地洒落明媚与温暖，可当程凯走进教室，所有人看他的眸子都冰凉又嫌弃。
除了沈小桃。因为她认识的程凯似乎没有传说中这么可憎。
那是八月初，班长沈小桃和几个班干部一起返校来打扫教室卫生。结束后，沈小桃去倒垃圾，经过操场。
盛夏，阳光下的塑胶跑道散发出焦灼的味道，整个操场像一个大熔炉，热不可耐。眯着眼睛的沈小桃惊讶地看到，有一个男生，居然坐在操场上看书。这样会不会中暑？沈小桃不由走过去：“同学，天很热，不要在操场上看书了吧，对眼睛和身体都不好哦。”
男生有些迟疑地抬起头，很认真地看了看一脸关切的沈小桃，嘴角上有了一抹笑意：“你不知道这是晒日光浴吗？不过，还是谢谢啦。”
说着，就合上书，一跃而起，扬手抓过沈小桃手里的垃圾袋走掉了。沈小桃站在原地看着他很利索地倒了垃圾，他又走过来的时候，沈小桃说：“谢谢你啊。”
男生有点受不了地挑一挑眉：“走吧，再站下去要中暑了。”
沈小桃笑：“我在晒日光浴。”
男生也笑，这次是很大很大的一个灿烂的笑，“我是新转来的，看起来，这个学校还挺有意思的。新生活真让人有一点期待啊！”
再一次见到他是新学期第一天。班主任当面列举他的“劣迹”，而他站在讲台边，低头板脸，紧抿着嘴，冷漠又倔强的样子。
但沈小桃记得他的友善，记得他看的书是《安徒生童话》，记得他指着她的裙子说，很好看，蓝得像矢车菊。更记得，他对新学校对新生活的期待。现在，这小小的心愿，似乎被捏碎了。
沈小桃忍不住皱了皱眉，她觉得班主任实在是有一点过分的。
[秋之关怀]
深秋。寒意渐浓。学校却开始搞奥运长跑活动，规定每个同学每天要去操场跑5圈，以表迎接2008年奥运会的热情和决心。沈小桃觉得这个活动举行的理由有些匪夷所思，同学也怨声载道，每天在刺骨的寒风中跑1000米，并非情趣。
不过放学后，尽职的小班长沈小桃还是像牧羊犬一样，让不情不愿的同学们乖乖聚拢，排成2列跑起来。程凯排在最后，跑了两步就停下来，改成走路了。沈小桃过去：“程凯，认真跑，别偷懒。”
程凯却狡黠地一笑：“小干部好负责啊，想让我听话，先追上我再说！”话毕就脱离队伍向前奔去。
沈小桃不喜欢他话里的嘲讽语气，居然头脑发热地追了上去，嘴里还叫：“你跑、跑什么、跑啊——”沈小桃就这么忘记了老班对她“管好队伍”的叮嘱，和程凯展开了警察捉小偷。后来同学们跑完5圈散尽了，他们还一前一后地在跑道上追赶着。
事后，沈小桃有点后悔，心想明天一定要被老班批评了。
可啼笑皆非的是，“追赶事件”居然被同学们描述成另一个版本——程凯不肯跑步，沈小桃作为班长，苦口婆心地劝他，并亲自监督他跑步，还一直鼓励他：“跑、跑、跑啊！”
老班听说后，沉吟片刻，把沈小桃和语文课代表叫到了办公室。
接下来的事更让沈小桃大吃一惊，老班说，现在市里面要评“金爱心学生”，每个班级可以推选一个学生报上去，他觉得沈小桃做的这件事就很感人，于是让语文课代表替沈小桃写一份申报材料。
这样一件阴差阳错的小事，如何写成一份申报材料？沈小桃有些哭笑不得。语文课代表与沈小桃有同感，于是写着写着就忍不住“添油加醋”——沈小桃发着高烧监督程凯跑步；沈小桃每天为程凯补课，使这个问题学生的成绩有了起色；沈小桃生活上也关心着程凯，程凯这个迷途的羔羊逐渐走上了正轨……
沈小桃看到这份材料，吓了一跳，这些事情，她一件也没有做过，怎么可以乱写呢？但班主任好像挺满意。
材料报上去后不久，市里有人来找程凯谈了一次话。他们在学校的会议室谈了很久。没过几天，沈小桃被评为市“金爱心学生”的奖状就发下来了。
这样一来，沈小桃倒不好意思无动于衷了。她真的开始关心程凯的学习。下课了去检查他有没有做课堂笔记，问他有没有不懂的题目。还细心发现程凯平时的伙食很差，于是经常带一些妈妈做的小排熏鱼烤肉之类的给程凯吃。对沈小桃来说，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挺好的。沈小桃这么想，程凯更是这么想。没错，他是一个问题少年，因为他的出生母亲难产而死。家里人把他当作一片灾难的乌云，动辄冷言冷语，拳打脚踢。他常常吃不好，会莫名觉得冷。一次被打后，他夺门而出，饥肠辘辘地徘徊在街头，然后结识了一群不良少年。他帮他们去和别人打架，而他们教他飞车，请他吸烟喝酒上网打游戏。有点空虚有点暴戾，但至少有人称兄道弟，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让他以为自己不寂寞。
直到沈小桃出现。他始终记得沈小桃在那个夏日午后给予的关切。那时他正在看《海的女儿》，而她穿着一条好看的蓝裙子，让他想到矢车菊，他觉得她是从童话里走来的。也许她是仙女，能挥动小仙棒施展魔法，救他于水深火热。然后她笑了，露出两颗洁白的小牙齿。程凯知道她确实是有魔法的，笑容就是那神奇魔法，让他在瞬间温暖。人在最孤寂时得到的第一份温暖，简直是可以擦亮整个生命的。
最初，他只想把这份温暖不露痕迹地藏在心里，可渐渐，他很希望可以和她接近一些，再近一些。那天跑步，他是故意不配合，他只是很想做点什么引起她的注意和关心。
后来市里有老师来问，沈小桃同学是不是一直在帮助你？他坚定地点头，还滔滔不绝地说了很多她的好话。
他很久没去打群架和飙车了。兄弟们有些不满，但他已决心疏远他们。沈小桃是程凯心底最美好圣洁的小温暖，无关“喜欢”或者“爱”，而是顶礼膜拜般的欣赏与感激。他想做个纯白干净的孩子，渐渐融入阳光下的生活，揭开世界美好的边角。
[冬之伤痛]
冬凛冽地来了。这是一个让人莫名寒冷的季节。
沈小桃最近有些烦恼，从未有过的烦恼。因为很多人似有似无地开起了她和程凯的玩笑。
“我们的班长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呢！”
“是金、爱——心啦！”
“班长对程凯的爱——心，还真是感人呢……”
大家总喜欢把那个“爱”字拖得很长。可是沈小桃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转眼到了2月14号，沈小桃刚进教室，就觉得所有同学都带着奇怪的微笑注视她，走近了，她发现，自己的课桌上摆着一只迷你小蛋糕。闲言闲语又响了起来，“这是程凯送你的爱——心蛋糕。”
“班长的爱——心，终于得到回报了。好感人噢！”……
沈小桃的脸一下涨红了，她大声问程凯：“蛋糕是你的？”
程凯微红着脸点点头，刚想说什么，沈小桃就狠狠把蛋糕砸到他身上：“你也太过分了！我只是同情你，你怎么可以有这么下流的想法？你真的很让人讨厌！”
冬日的阳光固执地照射进来，却气若游丝，化不开内心的冰凉，唤不醒沉睡的温暖。
程凯蹲下身，默默把狼藉的地面收拾干净，然后一言不发地走出了教室。他没有带走书包，但他也再没回来。他又转学了。
老师和同学都松了一口气，似乎谁都不记得，他们有着一颗“金爱心”的班长沈小桃，曾经怎样地呵斥过程凯，更没人觉得，这和程凯的转学有任何关系。
不久后，有人见到程凯参与群架斗殴。
期末的时候，沈小桃帮老师整理学生档案。沈小桃乘机看了程凯的档案，心不由跳了一跳。原来程凯的生日是2月14日。那天，他也许只是想请我吃一块生日蛋糕吧？沈小桃有了细密的歉意。
[春之未至]
沈小桃继续长大，依然是人们眼中优秀无比的女孩。沈小桃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
中考时，她报了风华一中。那是全省最好的高中。她所在的S城，隔几年才能有一个学生考上。分数出来了，沈小桃的考分比风华一中分数线差两分，可幸运的是，“金爱心”学生可以加五分。沈小桃是那年的唯一。她愈发受到人们的赞赏和宠爱。
然而有时候，当沈小桃看到一双和程凯相似的澄澈眼眸，当她在《海的女儿》中读到“矢车菊”，当妈妈向亲朋好友展示她“金爱心”的奖状时……她会忽然地有一点心慌，以及，心虚。
沈小桃啊，她曾经怎样地温暖了一个少年的心！那少年怀着最虔诚而单纯的心情，送她一块感恩的生日蛋糕。她却用一句话，使这种温暖，戛然而止。
不知道程凯如今在哪里，就像不知道为什么花都开好了，沈小桃还是不快乐。
走在泡桐花开的春天里，沈小桃想，程凯知道春天已经来了吗？沈小桃开始明白，那一年的自己，多么残忍，多么狭隘，充满自以为是的骄傲和偏见。她发誓，今后一定一定要做个善良的女孩。可是，那带着遗憾的过去，注定只能开成一朵有伤痕的花，永远驻留在心底最潮湿隐秘的角落。
如果可以回到过去，沈小桃真的愿意把失落在那年的温暖捧在手心，交给那已经流离失所的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