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有榴莲醉了地瓜

文/张蓓

昨晚,不争气地又梦见你。

在梦里,路闻樵,我们还是十七八岁的模样。彼时我们念高二,你是数学课代表,早自习后清点作业,交去办公室。星期一的早晨,除了课代表和值日生,大家都去操场参加升旗仪式了。我跑到你面前,鼓足勇气,鬼鬼祟祟地说:“喂,你现在有没有空?”

你在收数学作业,头也没抬:“没空。”

“没空也得有空!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你用那种惯有的,仿佛我是浮云的臭屁眼神,不屑地瞥一眼。

“坏消息。”

我却犹豫了,半晌才说:“还是先讲好消息吧。好消息是,有有……有人……喜欢上你了。”

“然后呢?”

“然后……坏消息是,喜欢你的那个人是我。”结结巴巴说完的我,低头,屏息等待你的答案。晨曦的阳光晴好,映出你脸颊上一片暖意融融的橙黄。你没有吭声,只望着我,望着……闻樵,那等待的几秒,比百年更漫长。

瞳孔渐渐收紧。

——梦就这么醒来。醒来后,是分手后的第四年。

事到如今,每每想起你那一刻的神情,我仍会头皮发麻,全身紧张。写了三年小说,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在小说里写到你。

曾如身体发肤般熟悉的你。

消失了的你。

八年前,刚进高一那会儿,班上的女生兴奋地评比谁是“班草”,都说那个叫“路闻樵”的很帅,至少排校草榜前三名,可我只觉得这名字又古风又好听。直到某个早晨,前一晚数学作业没做的我,跑到学校来抄,被你抓了个正着。

你板着脸抢过我手里的本子:“抄什么抄?”

“不写点东西在上面,数学老师会打死我。”最看不惯这种自己会做题目,就不准别人抄的人。

你无语地打量我。

“我教你吧。”

一连解说了三遍,我还是呈呆头鹅状。

你恨铁不成钢:“这么笨?你到底是不是考进来的?”

虽然这所重点中学,录取分数线很高。

“分数再高也轮不到你鄙视我吧?考进来的有什么了不起?”

这一次,你没说半个字,只是冷冷地看着我。这种冷暴力彻底把我激怒了。决裂,华丽地决裂!我抱着“老娘就不吃嗟来之食”的骨气,硬是一个月没理你。直到那场台风的来临。

天气预报说,台风会在晚上八点登陆深圳。

傍晚六点,大家放学回家。我被数学老师留在办公室,他一口一个“你上课到底听了没有”、“是不是智商比别人低”,把我说得满肚子眼泪。眼见台风马上要来了,老师不忍心,说:“以后好好听讲,不要这次考过的题下次又错!先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我捏着那张没及格的试卷,失落地走出办公室。

抬头。迎面。

你站在走廊上,背靠花坛,外面是骤然将至的暴雨。你疼惜地望着我。我眼里的泪珠无声地淌,顷刻间缀满脸颊。

你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只不冷不热地冒出一句:“李老师说你了?”

“不要你管。”我愤愤地擦过你的肩。

明明看见我从老师办公室出来,还故意这么问。优等生的优越感就是讨厌!

步出校门,已经是狂风暴雨。我骑着自行车艰难地跋涉,雨衣很快不管用,豆大的水滴吧嗒吧嗒地砸下来,打得皮肤生疼。蹬到一个路灯下停下来,在包里翻了几把,只有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扭头四下看看,这条路上没什么我们学校的学生,把塑料袋套在头上应该没熟人看到吧?

豁出去了。

我狠狠心,把塑料套在头上,挖了两个洞看前方,最后在脖子处系了个超级丑的死结。这架势,就算说我是猪肉店老板的女儿去抢劫,也有人信。终于淋不到雨啦,我头顶塑料袋继续踩自行车。刚过一个红灯,背后,突然响起你的声音。

“林夕颜!”

见鬼了,下这么大的雨,老娘还戴着塑料袋。他怎么认出来的?我愤恨地想。

我可不想让别人知道戴塑料袋骑车的人叫林夕颜,索性装没听到,继续骑车,一连冲过两个红灯。那小子不依不饶跟在后面,喊着“喂,林夕颜”。

“林夕颜!你等等!”

“那个头戴塑料袋的白痴!别走!”

他喊得一声高过一声。

已经有路人在笑了。我拼命骑拼命骑,想骑得快点,把这家伙甩掉,但还是被他追上,一把摘下了头上的塑料袋。

“你跑什么跑?”

“关你屁事!我就是不想跟你说话,行了吧!”几缕发丝,湿答答地搭在眼皮上。我愤愤地望着你,雨滴不断地从发丝上滴下来,刺得哭过的眼部皮肤生疼。

其实不应该哭的。

更不应该在你面前哭。

当我看到你,又愤恨又委屈,眼泪立刻控制不住,刚在老师那憋的火气,都冲你发了出来。

“你成绩好,也不用老在我显摆吧!”

“我现在这么狼狈,才不想搭你的话,你还追什么追?”

“路闻樵,你怎么这么讨厌?”

是我不可理喻,想找个出气的人。嘴巴最毒的你,这一次噤声,只拿出纸巾,默默地递给我。纸巾沾上雨水,又很快吸饱了泪水。

这座城市正处于台风风眼。

人们如四散的棋子,迅疾地躲回避风港。枝丫在风中簌簌地摇,落叶铺满大街,又被雨水冲往不知名的方向。

你站在雨里,疼惜地说:“是我不好,我帮你补习吧。”

O型血对于异性只有两种态度,要么一见钟情,要么发“好友牌”,永远是朋友。路闻樵,我没有对你一见钟情,却在那一场台风里,遭遇钟情的一见。

只有上帝和我知道,彼时,你说这句话时,眸子里的光芒,是多么动人。

于是,补习,告白,恋爱,自此形影不离。若干年后的我,回想起与你初恋的高中时光,竟觉得,那是人生中最清澈的时光。

明明没什么钱。

明明功课很紧张。

却好似一辈子没有那么快乐过,一起在游戏里打怪物升级,一起做各科试卷,一起去午夜的路边摊吃小吃,一起无所事事地压马路。分分秒秒都是情人节。

有阵子,班上的女孩子流行扎花苞头,再戴一个蝴蝶结发夹。某天下课后,你往我桌上扔了个牛仔蓝色的蝴蝶结。

“呀!好漂亮!”我喜欢极了,“特意买给我的?”

“顺路看到就买了。”你说。

花苞头好难绑。当晚,我在家对着镜子试验好几次也没成功,只得把发夹锁进抽屉。第二天,你有意无意地瞥我的头发。

我察觉到,解释说:“那个发型太难,等我学会了再戴你送的发夹。”

“哦。”你双手插袋,离开。

不就是个便宜发夹嘛,我没把它放在心上,很快就忘记了。过了两周,你的死党徐西林看到我的头发,突然想起了什么。

“夕颜啊,老大是不是送了你一个蓝色发夹?”

“嗯。你怎么知道?”

“那可是他拖着我去买的。”徐西林说,“他见到别的女生戴发夹好看,就希望你也有。那天奇热无比,路面上有四十摄氏度!我们骑了两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找了十几家店,才找到他满意的那个!”

我立刻呆住。

若干年后的现在,会有人愿意订大把的玫瑰送给我,会有人愿意请我吃昂贵的晚餐。他们乐意花一点点时间和钱来讨好女孩子,却不会愿意顶着烈日,骑两个小时的自行车,穿行在大街小巷,只为了给她买一个小小的发夹。

世间再不会有人如你,那么认真地对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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