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卫野蛮大事记

这一次我不想那样了。小舟给我的纸条,微笑,那温言软语的鼓励,让我觉得,自己有保护她的义务。

再看到那些人嬉皮笑脸地跟她搭讪而她不断躲闪,我的火气冲上来了。我狠狠把书包扔过去,像电视里的黑道老大那样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滚!

我记不清当时是有四个人还是五个人。反正,我被群殴了。我只能感到拳头雨点似的落在我身上。当他们尽了兴般地扬长而去,我已经快站不起来了。但站起来的那一刻,我觉得我这辈子没有那么开心过。戈小舟提着我的书包,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我,大眼睛里含着亮晶晶的泪。

我轻声说,走吧,我送你回家。

夜晚洗澡时,看着自己身上的青紫,我恨恨地骂了几句,忽然对郑可生出了几分敬佩。老大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吧,那小子,大概也挨过不少打吧。

我早该料到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结束。几天之后,我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拐进一条小巷时,前后几个人围了上来。叼着烟,懒散地耷拉着人字拖,不怀好意地斜斜看着我。

“你小子还挺骑士的啊!英雄救美那么容易啊你以为?”领头的一个卷毛,正是那天的小混混之一,吐字不清地说。

说毫不畏惧,那是虚伪。此时我是有点惊慌,我看得到他们手里的钢筋棍,真打起来,我只是血肉之躯,没有铜头铁臂。我鼻尖渗出了汗,一言不发。跟他们没道理可讲,讨饶,也决不是我张宁卫会做的事情。

他们显然也没有兴趣再啰嗦,一哄而上。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最后一刻看到巷子尽头夕阳红得像血,然后就听到,钢筋棍落在我身体上沉闷的响声。

事实上,最终的结果并没有那么糟。郑可说他只是偶然路过,我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想,也没有理由怀疑。反正,他作为一个混混头子和另一帮混混进行了真诚的交涉,无果。于是,郑可奋不顾身地投入了这场恶战。

不得不承认我们的职业素养是有差别的,郑可不愧久经考验。他为我承受了一多半拳头和棍棒,结果还是证明他的抗打击能力比我强。当他骂骂咧咧地擦去鼻子下的血迹时,我忍不住问:为什么帮我?

郑可不以为然地望望我:靠,同班同学我都不罩,以后传出去,我还怎么混。你别以为我跟你有什么情谊。

说罢,他扶起他那辆被踩成麻花的自行车,一瘸一拐地走了。我呆呆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是的,他本可以骑着车一走了之的。完全不必停下,多此一举地掺和进来。

我跟郑可紧张的关系似乎有所缓和。我开始欣赏他身上的一些东西,那是我学不来,却不得不深深佩服的。虽然,我嘴上决不肯承认。

我以为生活又该回去原来的轨道,不应该再有任何违反常理的事情发生。可是几天之间,却又有事,让我觉得这是我十几年来,生命里最目不暇接的一段时光。

在车棚深处隐蔽的角落里,郑可和戈小舟正激烈而小声地争吵着什么。我不知所措地站在远处,躲在一根栏杆后面,只觉得头昏脑胀。安静温文的戈小舟,怎么会跟郑可打交道?我以前从来没见到他们说一句话。

如果郑可欺负戈小舟,我绝对饶不了他。这样想着,我暗暗握紧了拳头。

而最后的画面是,戈小舟把一瓶蓝色的什么东西,递给了郑可。郑可飞快地接过,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迅速地塞进了书包里。

我一下子了然了。那蓝色的瓶子,是联邦止咳露无疑。再忽然想起戈小舟家里正是开药店的,一切,更加清楚确凿。

郑可推出车子,先走了。

戈小舟很久以后才慢慢走出来,皱着眉,脸色很昏暗,那样子,让人心疼。我紧张地看着她,甚至担心,她会一下子哭出来。

直到回了家,我仍然不能对戈小舟的表情释怀。那样的忧愁,不应该,永远不应该,出现在她那张明媚的面庞上。我恨郑可,一定是他威胁了戈小舟。否则,正直善良的她,不会助纣为虐地给他提供那种药。那确实是害人又害己啊。喝这种药水就等于是吃摇头丸,郑可,总有一天你自己会后悔的。

放下派出所的电话时,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郑可,我是在帮你。

郑可向学校申请休学半年。派出所找他谈过话,责令他进行强制戒邦。他走的那天,天气很不好,飞扬的风沙,让人眼睛都睁不开。郑可的小弟们依依不舍地跟在屁股后面送他,目光简直情深意长。郑可倒是满不在乎,很豪爽地说:这是好事!我早就想戒了,只是自己毅力不够。这回有别人监督着,一定能成功。你们等着老大回来啊。

我在远远的地方,不敢直视他。

戈小舟的脸色像天气一样,依然很昏暗。

杨千丹趴在桌子上,哭得稀里哗啦。

我站在教学楼顶层看夕阳,忽然觉得有一点惆怅。郑可走了两周,校园似乎寂寥得多。没有人有他那样的热量和号召力,能把整个学校搅得底朝天。而现在,我手里正握着他写给我的信。他的字倒挺漂亮,可惜语法混乱,还夹杂了几个错别字。话不多,可是那份真诚我感觉得出。他说,张宁卫,我不怪你。谢谢你。帮我照顾着点丹丹吧。她数学不好,向你请教的话你千万要耐心啊。明年,我想和她一起考大学。

呵呵,他们俩真让人羡慕。

而现在,我曾有过的和戈小舟一起去复旦的梦想,已经不复存在。

我还记得,杨千丹把那份一本正经的“合同”放到我面前时,我是如何哑然失笑。那简陋的一页白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甲方每周向乙方提供两瓶联邦止咳露,乙方保证张宁卫考试无法拿到年级第一名。

甲方戈小舟,乙方郑可。

这一行横平竖直清秀的九个字,让我很想不顾形象地大哭一场。

千丹垂着眼睛,怯怯地说:郑可不想让你知道……可是,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明白一些事比较好。她不安地抬起头看我,瞳仁那么黑,那么清亮,澄澈。

我笑了,像兄长一样拍拍她的头:是的,我知道比较好。谢谢你,千丹。

我不记得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咬着被子,像女孩子一样,不出声地哭了多少回。只是,我终于可以微笑着跟戈小舟说一声“早上好”,而不会再在上课时,为她睫毛的一丝轻颤,心动一整天。

我的青春,在这一连串猝不及防里,飞快地强大和坚韧起来。那些惨烈的伤口和热泪,都是回忆里,纹路深刻的书签。我翻开课本,认真地解一道双曲线方程的题目,抽空给郑可写一封信。等他回到学校,我想,我们会成为很好的兄弟。

因为,我们一起走过了最野蛮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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