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魂珠

“呼。”像灵魂被抽走的声音,小仕女定在那里缓不过神。

“兄妹一同出来迎接,真是好不隆重哇。”盔甲后面发出压低了的调侃,那人用手指指了指锁骨位置,凡茵低头,恍然明白破绽出在哪里。光顾着换上仕女的衣服头饰,颈间那枚五色石的坠子却忘了摘。坠子是先帝赠她的出生礼,正面篆着个“茵”字——如此说来,这盔甲人已认出她是谁?

那一双盔甲缝里露出的眼睛正似笑非笑地眯着,“这严肃场面,让你皇兄知道你又来捣乱可不会饶你。”

凡茵咬了咬唇,看午门里越行越近的队伍,为首那骑赤红马的哥哥表情也越来越清晰,想到他生气的样子不禁龇着牙打了个颤。她记得最清楚的是皇兄的眼,他生气时眼底像涌起了旋涡,暗沉得危险的陌生的深不可测。

“那我先撤了,”凡茵妥协下来,却一把抓住了盔甲胳膊,“我们晚上见,你一定要等我。”

然后把头从即沫挡住的位置里歪了下,歪进漓嫣的视线里,对她吐了吐舌头才一晃钻进人群。漓嫣莞尔一笑,盔甲人的眼里却若有似无地飘进阴霾。

恒帝的队伍还有几百米才到近前,漓嫣已亲自下轿,步行着迎过去,十米之外,低眉弯膝,温柔一拜,“漓嫣罪过了,劳皇上屈尊移驾。”

马上的人,玄色衣衫滚着暗金龙纹,紫色丝线在袍角袖口处结着藤蔓,这一身寓意“腾龙”的暗色皇袍衬得他脸色愈加苍白,眼神里是温柔又似凌厉,还有几分难掩的忧郁。都说恒帝朱河洛在泽国受尽沼气毒害,身子病弱,看来此言不假。

恒帝已翻身下马,一把将漓嫣扶起,轻声道:“公主不远千里舟车劳顿地来到中洲,更加罪过的人,是我。”

说罢,再度上马,伸手将漓嫣捞到身前亲密地环着,一双瘦削的手扯着缰策马回宫。身后浩浩荡荡的送迎两条队伍尾随其后,也都陆续进了午门。那懒懒散散的盔甲人也晃悠悠跟进去,嘴里“嘎嘣”一声,像是一粒珠子不小心被牙齿碾碎了。

鱼腹藏珠舞翩跹,

故人相忘三五年。

当晚的接风晚宴甚是热闹,漓嫣坐在右边下首最前的位置,白日里那胖乎乎的小仕女却硬是挤过来,挨在她的右手边,此时换了粉红宫服,一身公主行头稍显繁复,却还是顽皮得没半分端庄。

“嫣姐姐,皇兄好久没这么疼人了,可见他是中意你了。”凡茵伏在漓嫣耳边小声嘀咕着,很快便藏不住本意,羞答答问道,“嫣姐姐,为什么不见那盔甲人?”

“即沫大人啊,大约旅途太累休息去了,我也不曾见他。”她回应着,侧头便见对面的贤妃淡淡瞥过来,礼貌微笑。

晚宴中的点睛之笔是漓嫣公主带来的“全世宴”。由两个婢子抬着只巨大银盘上来,盘中卧着只幼小的独角犀,已然剥皮去骨腌渍过香料,独角犀虽是难得的野味,但看上去与大陆烤物并无不同。另有两个婢子从头顶取下鱼形器具,将其中液体向盘中一泼,于是哔哔啵啵皮上起了一层焦黄,一股特别的肉香瞬间散了开去,而银盘中的余油尚自汩汩沸腾着。

众人都拍起手来啧啧称道时,四名女子又随乐声袅袅起舞,各人手中一对纤薄竹片,一边击打出节奏一面在银盘内切片,舞歇时已齐整整码好数碟佳肴,再依次送至妃嫔大臣座前。

别人尚在惊叹,凡茵已咂摸着嘴直说好吃好吃,漓嫣笑着摇头:“别急,后面还有。”

果然,独角犀的腹中竟裹着一只鱼鹰,而鱼鹰腹中又有一只红鲤,红鲤腹中却是一捧豆大鱼子,应该还是生的,晶莹剔透的鲜橙色。

此时漓嫣已亲自走近过去,用一方丝帕裹着独角犀的角轻轻一拿便握在手中,那犀角已被掏空,细看才发现外壳上竟雕着二龙戏珠的浮图。漓嫣将鱼子灌入犀角,恭敬地呈到恒帝面前,解释道:“天下地上海中,飞禽走兽游鱼,这世上万物汇聚大同,是为‘全世宴’。而这一蛊,乃是以鱼腹所养的珍珠,可以去百毒,养天体。”

“鱼腹藏珠全世宴,为了朕,你真是有心了。”恒帝脸上展出一抹惊喜的亮色,将漓嫣揽到自己身侧坐了,亲自尝了一颗橙色珍珠,顿时龙颜大悦,赏了在座众人每人一颗。那时凡茵小公主却早不在座上了。

是夜,恒帝兴致高昂多喝了几杯,宴席散时已经有几分醉意。却还是明白吩咐了要去为漓嫣修的那座九溪烟阁就寝。轻纱暖帐,未来得及缱绻恒帝便睡了过去。朦胧还死死抓着漓嫣的手说着胡话:“我不想做父王,杀伐征战有什么意义……我不想做父王,负了所有人,到死也带不走这天下……我只想……只想……”

一代帝王,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漓嫣顿了下,起身洗了毛巾替他擦洗额头,手却怔在他腮边,眉头渐渐凝出仇视。

这个她极力讨好的男子,是否肯放过他们沧澜一国,他表面里待她的彬彬和善又是为的哪般?一个月前她听到大臣汇报给父王的消息,恒帝密函命令沿海金属重城的官员,将烧制金矿的沸水排入了沧澜海,且废除了休渔期制度。

她带着一众小人鱼婢子偷偷出海时满目便是这样的景象,白花花的鱼腹朝上翻着,漂到视野之外,其中夹杂的点点艳红,是被烫熟的小蟹,海水被染污成暗黑紫红,生起丛丛的毒藻……他明明这样肆无忌惮地挑起事端,醉梦里却说什么不想杀伐征战……弄得她好糊涂。

窗外响起鱼箫声,那是只在水中才能传播的音律,于陆地上常人不可听闻,也只有沧澜海里长大的她才听得真切,整了衣衫要走出去手却被床上的人紧了紧,“更深露重,凉了身子,朕会心疼的。”

漓嫣的心,猛地一沉。这个人,如此的深不可测,她怕自己这一遭会输得彻底。

离着九溪烟阁不远的回廊里,那男子靠着廊柱支着一只膝盖懒懒坐着,双手捏着一只葫芦大小的东西轻轻吹奏,只见动作却不闻其声。一头银发散在腰间,竟不似人间所有。

“咦,你会吹鱼箫的?”凡茵不知何时从廊柱后蹦了出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鱼箫开始把玩,那乐器似由鱼皮风干制成,尚且保持着鱼形,尾巴向上翻翘,一派跃水而出的姿态,不带半点腥气,反是幽幽溢香,“这么香?定是个姑娘送你的。”

“嗯,还是个漂亮的姑娘。”男子转过脸,凡茵便被他的样子惊到小鹿乱撞。摘了白日里那套严实盔甲现出的五官透着刚毅,与懒散不羁的性情那般不搭,及腰白发有蚕丝一样柔软的光泽。

他似在盼着什么,有意无意四顾着,口里随意问道:“小丫头,你也认识鱼箫?”

“何止,我还认识你呢,即沫大人。”凡茵说着便在他对面坐下来,雀跃欢喜的表情里竟有几分娇羞。即沫却打个大大的呵欠,抽回鱼箫,晃晃地走了,临了还头也不回地说,“不要见到美男子就这样投怀送抱,姑娘家要矜持才好。”

胖胖的小姑娘抱着廊柱发怔,大概,他早忘记了吧,毕竟那并不是多好多值得铭记的回忆。

绵里藏针忘得失,

偏学前朝宫人痴。

第二天一早,九溪烟阁便失了火,不大的火势却偏偏燃在漓嫣就寝的屋子,所幸恒帝夜半时已披衣而去,仕女们发现得也算及时,院子里两口蓄水铜缸没用几个来回便扑灭了。只是不知哪个奴才慌手慌脚没有眼力见儿的一桶水泼在了漓嫣身上,呆呆地盯着她半晌才扑通一声跪下,死命磕头。

那头闻声赶来的贤妃、凡茵早齐齐围过来,携着漓嫣去取香宫更衣安抚,漓嫣倒像不曾被惊扰到似的,仍旧一脸温柔笑意,可那温柔里分明有着明了一切的智慧和临危不乱的高傲。

漓嫣道:“大家不需担心我,要不是怕你们笑话,真想多淋几桶水才痛快呢,我们沧澜国的人,离了水,其实心里是很不踏实的。”

“那不如,改日我带妹妹一起去温泉池里泡一泡。”贤妃执着她的手,亲切相邀,一旁的凡茵便忍不住插一嘴,“好姐姐,也带我一个嘛。”

贤妃刮她鼻子,似比往日更要亲昵。漓嫣自然懂,这昭示着身份与亲疏的动作是在暗示她,不要做独宠的愚人,更不要试图去抢夺本属于她的一切。恒帝,后位,或者是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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