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魂珠

那次先帝的脸色暗沉了很久,微服之行草草结束,从此不再带她出行。然而她却兴奋了许久许久,每日盼着自己快快长大,她想到了十六岁可以出嫁的年龄便到沧澜海上找他。却在漓嫣的轿子边见到一双夜夜牵念的眼。夜色临下来隔着回廊远远跟着他,又见到进一步佐证的飘飘银发。

这个人,和五年前别无二致,不曾老去亦不曾变得更正经。只是他那句以身相许的玩笑她一直是当真的……她终于长大了,可长长时光已让他忘了那段并无精彩可寻的插曲吗?

“你真的不记得吗?当初和方才,多么相似。”凡茵不甘心地追问,白鲸却已吞了深海冰珠,晃悠悠缩小下去,下一刻已掩着面拖着一头白发抱着她游向湖岸,嘴里还埋怨着道:“你真是重啊。”

今朝一别红尘道,

堕泪成珠妃子笑。

漓嫣跪在恒帝面前,深深叩谢,“漓嫣代即沫请罪,湖心的紫竹阁……”

恒帝挥了挥手,不让她说下去,将她搀起又从身侧取了金线织的锦袋递给她:“这是万宝阁里所有的深海冰珠,你拿给他吧。”

说完,那帝王便转身走了。背影瘦削却挺得笔直,二十五岁的恒帝朱河洛,在百年鱼人公主漓嫣眼中已然变得不同。

“即沫,今天的事,他不会追究,不如你便趁夜回去吧。”漓嫣将那袋珠子交给他,低声说道,“反正,我是永远也不会离开他身边了,而你也是永远不会接受凡茵的吧。”

即沫侧脸看向窗外,月色皎皎凉风习习,的确是上路的好天气。而此地的两个女人,一个放不下,一个拿不起。或许真的会有那么一段时间,心会被两个同等重要的人平分开去,此时,却是合在一处,给了他完整的痛。

“你就那么希望我走?”他又恢复了懒洋洋的姿态,径自取了深海冰珠吃起来,“其实,你是爱上他了对不对?”

漓嫣怔住,即沫便笑起来,“这下子,血本无归了。不过,能够爱,也是幸运。”

漓嫣的神思早已飞远。

若刮目,只是他对自己那份与众不同却沉默无声的宠爱,若心疼,只是夜深人静时他那一片孤单身影和压抑咳声,若心跳,只是这不责怪反而出手相救的感激……但这层层情愫也都只是随时可以压抑抹杀的萌芽。

若这便是他对自己的算计,那他便输了,可她看见自己的内心,都不禁要自嘲冷笑,她还是爱上他,因了他对另一个女子沉重却不渝的爱。内心里真正动情的那一刻,是那夜紫竹楼下,仰头看见他与珠妃紧紧相拥的剪影。

“小媳妇儿,”即沫忽然叫她,目光竟似带着深情与痛楚,“那就就此分别了……”

相识这么久,不曾见过他如此正经的表情,忽地就让人觉得不安。漓嫣眼睛痛了痛,强压下那股离情别绪,抬头给他个明媚笑脸,“不去和凡茵道别吗?她现在还发着高烧呢。”

“那丫头……”即沫歪嘴一笑,银发被夜风吹得飘扬起来,却是再无他话。

那夜漓嫣送即沫到曲折回廊尽头,便见一截孤寂单薄的身影在湖中央泛着舟,那一身玄色衣袍被夜色吞噬掉,她却只凭姿态便断得出,那是她开始不停惦念的人。而那人,只是一次次躬身,扶起折断的花枝,或者将凌乱的花瓣彻底扯下,洒向湖面。

或者顽强活下去,或者彻底随波而逝。这也是他待自己的态度。

而这一团糟乱,他竟要亲力亲为地修复,是不是每一次躬身都是悲伤与甜蜜的追忆?

凝望得太过用力专注,再回头,即沫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那夜恒帝在凌晨时分才进了她的九溪烟阁,一向笔直的身姿带着倦意。她看见他袍脚濡湿的水渍,也闻到那一身浓郁新鲜的乌泽花香。

“看你仍亮着灯才过来看看,不要睡得太晚,” 眼前的人说着忽然便咳了起来,白丝帕捂住了一口鲜血。他轻轻凝眉,而后展颜一笑,“都说我阴毒,可惜血也还是红色的。”

漓嫣的心猛然一颤,明珠样的双眼有如火灼烧的刺痛,一双手轻轻扶住他苍白的颊,怎么,会为他如此心疼……她看到那双纤薄染血的唇靠下来,眼角终是沉甸甸,滑落一双泪珠。

她哭了啊。

虽然,这世界上谁都可以哭,唯有她万万不可啊。

她从五年前开始便从未流过泪,已然忘了哭泣究竟是怎样的感觉,真是这般痛吗,痛得想要晕倒过去,跌入一场绵长的沉睡中。

各自为欢各自悲,

牵魂引梦泪低垂。

梦中的漓嫣,也同样沉睡在一场梦境里。

她躺在玄冰床上面容苍白,了无呼吸,旁边的即沫拧着眉一脸哀伤,银发在水里漂摆,漾出层层叠叠的碎小气泡。

一旁的章鱼巫师终于忍不住道,“三天了,你总这样看着也是无用的,生老病死是众生难逃的命运,不会因为她是公主便有例外,更不会因为你喜欢她就有奇迹。”

即沫不吱声,只是盯着床上沉睡的女子呆呆入神,须臾后,缓缓道:“巫师,你知道银魂珠吧?”

巫师的脸色瞬间严肃起来,捋着一把触角胡须喃喃道:“想要用那东西,是要有牺牲的,况且,它现在已经不在沧澜国。”

“我知道。”十几年前沧澜国朝野上下曾为这颗珠子争得血雨腥风,最后却是谁也没能得到,遗落到海底不知哪个角落,后来被渔民打捞上去进献给了中洲大陆的皇帝。他听戍海将军的阿爹说,这几日那皇帝正带着小女儿微服出行,时常探看海岸地理天气。天下都道他是好战的帝王,沧澜的兵卫也不得不提防,于是一直监视着一行人的举动行程。

银发男子的眼里有了希望的光芒,他沉吟,“巫师,可否帮即沫个忙?”

巫师纠结到触角乱舞,终究还是点头应了他的要求,却忧虑地望着这个才刚过了第一个百年的少年人,这样轰轰烈烈的牺牲,那个沉睡的女子醒来后却并不会知晓……他这样的老人已经好久不曾见这样用情的人了,为这份难得情意,权且做一次恶人吧……

于是那天的海边,一只章鱼巨怪迷惑了十岁的凡茵小公主,将她携到了大海深处,交给了那个银发少年。而后给她的父皇送去书函一封,要他拿银魂珠前来交换。

那个从酥麻中清醒过来的小丫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海底睡了十天,这十天里她的父皇着人快马加鞭赶回帝都郢城,翻遍了万宝阁,才找到那颗一直不知何用而束之高阁的银色珠子。

而那天红湖里的情景与当初的确异常相似。先帝便是在那白鲸将凡茵用水柱送向岸边时,一箭将那珠子射了过去。他用巨齿轻轻衔着,潜入海底,却仍在海浪间瞥见那胖丫头兴奋而留恋的眼——她要他等她长大,可她并不知,他不是她的救星反而是那场劫掠的始作俑者。

转念便忘了吧,那么小的孩子,很快会有新的奇遇和更美的景致占领她的小心脏吧。

可是偏偏再相逢,她仍那么虔诚执着地将自己的誓言念念不忘。他便只好,假装是忘记的那个。怎样都是欺骗,那不如骗得不留余地。

带回银魂珠的那天,玄冰床上的漓嫣便醒了过来。双眼亮过从前许多倍,所有人都惊奇不已,道是她服了返魂仙丹,起死回生又有了仙人的明眸,只有即沫一脸不屑地打趣,“哪有什么仙丹,她明明是睡得太久太多了。”

可是人散时即沫又那么郑重严肃地执着她的手叮嘱,“漓嫣,以后千万不可以哭,千万千万。”

“为什么?”她难免要问。

“你哭了,我便会化作泡沫,”然而沉着不到半刻又把着她的肩戏谑道,“这还用问,你哭我会心疼嘛!”

尽管还是那样没有正经,可漓嫣却牢牢记住,自己不能哭,也有许多次,泪涌出来,裹在眼眶里,双眼便刺痛得似有一把烈火在烧。那时她转头便会看见即沫满额头的汗,和强忍痛苦的扭曲表情。

“即沫你怎么了?”她忘了哭跑过去问。

他就将手按在心口上,“都说会心疼了嘛。” 原来真的会疼,像有无形丝线牵连着一般。

从此漓嫣不再哭,而即沫就那么如影随形跟着她,像张撕不掉的狗皮膏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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