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魂珠

五年了,恒帝不曾在任何嫔妃的寝宫里留宿过一次,她有昨夜的幸运,不能不被妒忌。而且,那是潜藏休眠了五年的妒忌之火,只怕燃起来,这后宫千娇百媚的弱女子会变作支支毒箭,而她,便是众矢之的。

就像方才那一把无名之火和那突兀的一泼,都无疑是给她的下马威。

然而还是得体地婉谢道:“怕是漓嫣没有这福气同姐姐一道去了,沧澜国地处深海,那里的海水是凉的,国人也都适应了那温度,只怕温泉水会让漓嫣受不住,露出原形吓坏了姐姐和凡茵。”

“哦?什么原形?”贤妃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终于听到她最有兴致的话题,漓嫣便笑了,“姐姐,骗你的。中洲一直有鱼人的传说,说是沸水浇身便会露出鱼尾,姐姐怎么当真呢?若是真的,方才那一桶热水浇过来,怕是漓嫣现在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是的,方才那一桶泼到身上的水是烫的,可她的手脚此时依旧冰凉。

料是贤妃,也没料到,这个表面谦柔的女子也会明枪暗箭露出锋芒。她想,这后宫终于也要和历朝历代的斗争慢慢趋同了。

一旁的凡茵例外地不曾吱声,却在心里暗暗回道:“沧澜海底,真的是有鱼人的……”

客乡岁月悠然过,

只将寂寞付即沫。

恍然间,竟是两个月过去。

其实,这郢都宫中的日子也并非想象中那样死闷,有凡茵那唧唧喳喳的声音和恒帝似真似假的关爱,时间竟过得意想不到的快。而过得快的时光,往往是快乐的。

其间小事发生些许,例如掌管后宫的贤妃仍是尽职查出,九溪烟阁那火是香炉燃着了纱帘所致,那天掌夜的仕女和泼水的太监都被赶出了宫,回乡务农。漓嫣只是不闻不问,她在沧澜国的王宫里长大,女人们的战争已经再熟悉不过,这样贼喊捉贼的把戏她又怎么会看不明白。

她知道贤妃只是怕,经营了五年的“与众不同”在她来的第一天便失了色,她怕接下来会失去更多。而人在惧怕时任何反击都是情理之中。

自然还有些不知趣的妃子,施些阴谋手段,或说漓嫣是沧澜国的奸细刺客,或说她是深海妖怪前来祸害天子,恒帝却充耳不闻,一张冷峻的脸在她面前总有笑意,有时她真忍不住,想扑上去揭一揭,看那是否是张面具。

他似乎对她真的宠爱有加,携同出游或是品歌赏舞,总是独独带着她,亦常在九溪烟阁留宿,却只是坐在案前批阅到清晨。偶尔她会被压抑的咳声叫醒,透过紫色纱帘,便看到一个瘦削清冷的背影,抖着肩,为了忍住那一连串的咳,将奏折都捏成了团。

这个帝王,他竟活得同样辛苦。

漓嫣起身替他倒了杯茶,静静坐在一旁,他的目光便慢慢聚拢到她那一双眼睛上,有迷失的表情,手伸过去,想要触碰,却在她的脸颊旁立即收了回去。

“太晚了,你先睡。”那个面色苍白的人,轻轻叹了口气,似有惋惜。

而她,只是温顺地回了床上,面朝着他的背影,微微合着眼,心里波澜四起。为什么,在他细长如竹的指探过来时,她竟会有一丝丝渴望……

而这两个月中也发生些不容小觑的事,例如凡茵公主死皮赖脸地缠上了送亲而来的即沫大人,可人家是护送将军又非陪嫁的丫鬟,早晚是要走的,于是她便整天央着恒帝修书送往沧澜国,想要皇兄赐婚。

恒帝说:“等他说出‘愿意’两个字,皇兄就成全你。强人所难的姻缘是不会让你快乐的,而皇兄,希望你永远快乐。”

她听不出恒帝低沉的语气里埋有心痛,只颠颠地骚扰得更加殷勤,弄得即沫想方设法失踪。

已是盛夏,夜里繁星遍洒,静谧里藏着常人不可闻的乐曲,悠悠扬扬声声入耳。

漓嫣步到御花园的假山后时,山顶上便跳下个人影,将鱼箫塞进怀里紧张兮兮地问道:“那丫头不会跟着你来吧?”

漓嫣笑:“你说凡茵啊,那个贪睡的丫头,现在早该就寝了。”

即沫似乎终于松了口气,一下子躺倒在草地上,懒散散道:“被她缠得头大,中洲的姑娘还真是主动。”

漓嫣无奈摇摇头,问道:“你叫我来,是否有什么消息?”

“嗯,灵鸥传来消息,恒帝已暗暗下令,将炼金沸水改了流向,甚至连海上的渔船都撤了许多。” 他衔了根草,也看不出有高兴的情绪,“看来,你这一趟终于算没白走。”

漓嫣点点头,虽然她能时常陪在恒帝左右,能看到他案头的奏折,可这些消息她却只能从故国信使那里偷偷获得。恒帝的举动,总是悄无声息无从探听,不论是进是退。

但,也都无碍了,只要知道这一次私自出走又私自出卖了自己终身的牺牲,终究还是达到她想要的目的,也便够了。

战争固然是有胜的希望,甚至可以发沧澜海水作为暴风海啸以威胁中洲,但双方又会有多少无辜性命枉送。于是,她替父王做了决定,先退一步,献出一个公主以示诚意,求得化解争端。而本来,沧澜海与中洲大陆便是互不相犯的两个世界。从此,也便这样佯装交好下去吧。

“灵鸥还说,你父王看了你留下的书信,气得胡子都掉了一大把。”即沫还幸灾乐祸地笑。

“即沫,既然诸事安定,你也该回去了。送嫁来的仕女侍卫们都回去了,你再不走,就显得奇怪了。”漓嫣俯视着草地上那个抱着头忽而有些心不在焉的男子,低声道,“这一次,我又欠了你。”

当时,她本是打算带着几个鱼人小丫头自己走的,却在溜出深海冰关时遇见了他,倚在巨大的玄冰门上啧啧摇头:“看你这几日的样子,就知道你要搞出什么状况。”

一个是最受宠爱的鱼人公主,一个是镇海将军白摄的小公子。他们自小一起长大,这百余年来的时光里,他对她的了解似比她自己还要多一些。

“白老将军已经出海备战了,你不想这一触即发的战争真的发生吧?”漓嫣望着他道,“我是沧澜的公主,不是坐拥爱戴便可以安然度日,危难时挺身而出才是王族该有的觉悟,而不是把将士百姓推在阵前,做风口浪尖的牺牲者!”

她那样高昂着头,骄傲而美丽,从五年前她大病初愈之后便变得愈加坚强果敢。可却听即沫仍笑嘻嘻没正经地道:“我是不舍得你,叫了你那么多年的小媳妇儿,眼看就要白叫了。不过,听说那恒帝用情专一得可怕,这么多年,后宫的妃子们不知寂寞死多少,连一个子嗣都没有,怕是你去了也是白去。”

漓嫣低眉,如此深情的男子,即便如何坏也还是有些可敬的。

“不过这样也好,我倒放心些。”即沫转而又道。

漓嫣不理他,拉过匹海马便要走,即沫却一把将她扯了下来。

“你真要拦我?”她仰脸怒视他,眼中似要蕴出泪来,他的心便抽搐着痛起来。

“傻瓜,沧澜国嫁女儿哪能这么寒酸,既无嫁妆又无护卫。”他拍手,身后游来只大鳗鱼,长如水蛇的背上驮了一袋袋珍珠珊瑚,即沫扭了扭腰,自己也变作只大白鲸,冲她摆着鳍道:“上来吧,我的小媳妇儿。”

便是如此,白鲸即沫偷了自家许多宝贝,带了大批死忠的随从,拿来陪她做了全套的戏,将她和亲到了中洲大陆。

而那头白鲸游弋在沧澜海上时,沉沉的心绪她听不到——“小媳妇儿,这怕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了吧,可即便怎样不忍不舍不甘愿,只要是你要做的事我都会成全,哪怕是明知没有归途的路,只要你快乐,那就生死相随而去吧……”

黑衣夜来紫竹阁,

前尘消解今宵刻。

“我才没那么傻,回去受罚吗?私带公主出海不归的罪名我可担不起,你还是让我干死在这陆地上最直接。”草地上的即沫终于出了声,漓嫣还待劝说,便有一声沙哑急切的鸟鸣忽而划破了宫墙内的静谧。

听那声音,该是只十分巨大的异鸟。

“呀,你在这里呢。”凡茵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还牵着只白色的尖耳小犬,她摸着小犬的脑袋冲即沫笑:“嘿嘿,你躲不掉的。白天见不到你,晚上即便不睡也是要找到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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