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魂珠

即沫一下子跃起来甩身便逃,但在陆地上他的灵活性显然要差了许多,眼见就要被凡茵追上,那丫头还在身后边跑边喊:“我给你做了珍珠膏、珍珠汤、珍珠花饼还有珍珠肉哦……”

看着这两个冤家身影渐远,漓嫣不禁莞尔,可笑容须臾便沉落下去,敛起裙裾不由自主循着方才鸟鸣的方向走去。她记得有人说过,漂在西北地里的泽国有一种鸟,身形巨大如鹏,羽毛鲜艳赛凤,可以日飞万里。

而泽国的女王,便是那个昔日的珠妃,该不会是……

不觉中便沿着回廊走到那种满乌泽花的红湖边,夜色里黑压压望不见尽头,却有座荧荧发光的浮桥不知何时架起,从廊口一直连到湖心,紫竹阁里竟也亮着淡淡烛光。

“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我本来,也是这样以为。”回答他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字字深情却也透着深深疲惫,“不过既然都要死了,还在乎那么多做什么。”

“你以为要死那么容易?”那独一无二的冰冷声音里何时也镌刻了痛?

那女子笑了声,声音低下去,“河洛,其实我来是要还你一样东西。”窗上一剪香影缓缓自左耳上摘下枚坠子,“当初你送我的,我可不想戴着它入土,来世再被你遇上岂不要再痛一场。”

他接过去却又起身绕到身后重新替她戴上,“或许你该还我的是另外一样东西。”

“还在耿耿于怀呢?我可是因此而被巫术反噬,你就将唯一的战果留给我做个纪念吧。”相隔五年时光,两人各自领着一国臣民,操劳谋划,再相逢,却是这样平静如水地对话,甚至自嘲着往昔。

恒帝忽而执过她的手,深沉笃定,“既然如此,那就再嫁一次吧。”

站在楼下浮桥上定定仰望的漓嫣也猜得到,恒帝要拿回的是那一纸休书。但,如若拿不回,他竟还是要再娶她一次……

静默,而后是那女子冷静的声音:“河洛,这五年来,我同你一样耿耿于怀,一直想问,我们之间那些真真假假里,你对我的情意究竟有几分是真,可这一遭来过,我便死而无憾了。”她起身,他亦追随,“这就要走吗?”他拉她的袖子,她便轻轻跌回他怀里,他道:“你比五年前更加轻了许多。”

“你,也比五年前更加憔悴了。”一双纤手抚摸他的脸颊,似因生疏而微微颤抖。

“这一次,不要再离开了。”他似哀求,声声都是寂寞,千万人都解不了的寂寞,她却决绝,“我的命,属于泽国的子民,即便死,也是要死在那里的。”

“我说过,你不会那么容易死……”他似咬紧了牙,也将怀中人环得紧紧紧紧。

那一场相拥不知持续了多久,漓嫣的脚已站到麻木。这样的两个人,是任谁都不可能介入得了的吧……一声鸟鸣,七彩羽翅的巨大飞鸟已落在紫竹楼顶,一身黑衣自窗口飘了出来,跨上鸟背,破云而去。那身姿虽透着病态却仍旧飒爽。

阁楼里的人,不曾送出来,一抹瘦削的身影仰头喝尽了杯中酒,继而是伏案久久地咳。那咳声,似乎要将整个心肺都咳了出来。

这也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安慰。

漓嫣回身时便看到遥遥相对的取香宫中亦是亮着小小一盏孤灯,窗口里的人冲她笑着,那笑容在说:终究,我们还是一样的,谁也争不过她,那个恒帝心中唯一的女人。

红湖水泛白沙洲,

深海冰珠落箭头。

盛夏的午间最是炎热,一向白天见不到人的即沫竟披着盔甲蹿到了凡茵屋子里,唯一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烧着怒火,瞪着凡茵责问:“是不是你偷了我那袋珠子?”

凡茵理直气壮,并不觉得犯了错:“不是偷啦,我只是拿去做了珍珠膏珍珠汤和珍珠花饼给你吃,可是你都不理我,菜都倒掉了,好浪费啊。”

即沫忍着怒满脸阴云,那并不是普通的珍珠,而是养了千年的深海冰珠,是他用来在陆地上补充水分降低体温以保持人形的丹药……

“别生气嘛,我看你整天嘴巴里含着珍珠,以为你喜欢吃,可那样又没有味道,就研究着做成菜给你吃了。你看,手背都被油烫红了呢。”凡茵咬着唇,将肉乎乎的手横在他眼前,他不看,她的手便小心翼翼探过去,想要触碰他的银色长发,却被他一把甩开,冷冷道:“以后不用这样缠着我,再怎样,我也是不会喜欢你的。”

即沫甩着叮当当的金属盔甲走了,胖姑娘垂着头吧嗒吧嗒落了一地泪。

再怎样,他也是不会喜欢自己的……原来笑笑的他也可以这样冷酷。

黄昏时,湖边已经围了一圈的仕女太监,乌泽花的香气浓郁更胜往日。而湖中的花都已被捣烂,乱丛丛间露出一片光滑的白色,像突然浮出湖面的一座白沙洲。

凡茵那只嗅着地面的小狗一路将她引领过来,她呆立在湖边,而后哇地哭喊出来:“即沫,即沫!”太监仕女们被吓得不轻,纷纷跪拜着让出路来,她却一路跑过去毫无犹豫地跃进了湖中。那白沙洲应声竟也缓缓升起,露出鼻眼和一张布满尖齿的巨口。

“是一只鲸鱼啊!”

“哪里来的鲸鱼啊?!”

这湾闭合的人工红湖里竟会凭空搁浅着一头巨鲸,岸上的人乱作一团,纷纷猜测。湖中的白鲸在浅水中艰难游动,搅起淤泥,紫竹阁吱吱晃悠。

闻讯而来的恒帝负手站在岸边,那一贯冷静得窥视不透的脸上依旧不见多余表情,身后的漓嫣却异常焦灼惊惧:这是他最在意的地方,这是他等待心爱女人归来的巢,居然就要这样在他眼前被生生毁掉,这个冷漠的人难免盛怒,而湖中的即沫若一直被困于此,只要明日日出,必将晒得龟裂,蒸腾做一抹泡沫。

“皇上。”御林军首领等待着他的指令,舟船与弓箭都已备好,瞄准着那头巨大的白鲸,随时准备射杀,岸上的人却只是摆摆手,亲自取来弓箭,搭弓拉弦,弓如满月,而帝王的脸上是不变的沉着自若。都道恒帝孱弱,却不知他亦能有着这样的臂力。

漓嫣那攥紧的手终于慢慢松开,因那只箭尖上扎着一颗深海冰珠,冷光熠熠,却让她心生暖意。

那只射向即沫的深海冰珠还未到达时,凡茵公主已游到了白鲸身边,白鲸沉了下去,水面忽而升起道水柱,柱顶坐着胖胖的丫头,纷纷落下的水珠在夕阳里映出了彩虹。

“即沫啊,你有没有想起我了呢?”水柱顶端的人,拥着水花问。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先帝还在世,第二次微服寻访沿海时便带着这个至宠的小公主。那时她是更加胖的十岁小丫头,站在沙滩上看着水两眼发晕。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片的水呢,还在一浪一浪地涌动。看着看着不觉便走离了先帝身边,踩进了海水深处。

而后,是一阵酥麻的疼,脚腕上有只冰凉的爪子吸着将她往更深的世界里拖拽。她睁着眼,看见自己吐出的气泡,一串串向上蹿动。呼吸慢慢缓下来,脚腕上的吸盘向身体各处输送着让人迷离的毒素。

就要这样死了吗?还没能见到从泽国回来的皇兄,还没能长大,没能遇到心上人,还没能做一次美嫁娘呢……

不知沉睡了多久,迷蒙中有声音召唤着她,那声音懒懒的,恶作剧似的道:“醒过来,小胖妞,再不醒我可要吃了你了。”

她睁开眼,那只章鱼巨怪已经不见,只有个二十多岁的男子悬浮在身旁,发光的银发在海浪里飘飘摆摆,像一丛珍珠粉末渲染而成的海藻,神话般美丽奇妙。

“是你救了我吗?”她揉着眼,发现在海底居然呼吸顺畅。

“是又怎样,你要以身相许报答我啊?你还小呢,丫头。”说着银发男子已扭扭腰变作头巨大白鲸,驮着她便升出水面。遥遥地她望见岸边的父王和列队整齐的大批士兵,举着弓瞄向着海面,她紧张地嚷起来:“不要伤害它,不许伤害它!”

白鲸似乎笑了声,头顶呼地喷出泉涌样的水柱,它翻滚着,那水柱便将她直接送到了岸边。

似有银光从眼前一扫而过,她都不曾在意,只回身扯着稚嫩的嗓子喊,“喂,你要等我长大啊……”海面却已平静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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