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卡的蝴蝶发夹

我不停地点头,机械地,一下一下,像留声机一样复述:“是的。是的。”

谣言不攻自破,杜小卡从来就是这副模样,漂亮,而高傲。我没有说谎。

隔着三排座位,杜小卡很妩媚地向我投来感激的眼神。

直到那一天,施洋同样隔着三排座位,声音响亮地问我:“林秋白,当初杜小卡家为什么搬走呢?”

我卡住了。然后深吸一口气,假装不在乎地答:“这有什么?家长工作调动,就搬走了呗!”

那一刻,我的心是虚的。抬起头,发现杜小卡的目光,忧郁而带有一丝恐慌。

[记忆中的蝴蝶发夹]

是的。杜小卡是我的邻居。那一年,我十四岁,她十三。

她搬进来的时候,跟着一个谢了顶的中年男人,男人很瘦,一双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可是杜小卡的眼睛却很大很亮,头发柔软得像天上的云朵。

我指着杜小卡对妈妈说:“这个女孩子怎么这么美呢?”

彼时,我望着杜小卡,差点失神。

妈妈拍掉我指向杜小卡的手指,语调凌厉:“以后别跟那小孩玩!她妈妈是个妖精,跟别人跑了,她爸爸也不是好人!”

我瑟瑟地缩回手,望了一眼她的爸爸,果然,他鬼鬼祟祟,看起来不像好人。

杜小卡搬走的那天,是个天很黑很黑的晚上。可是小区内灯光明亮,几乎家家户户都开着灯,那个中年男人,杜小卡的爸爸,在亮如白昼的灯光中奔跑,漂亮的杜小卡被他拖在身后,像一只可怜的兔子。

后来在一家装修豪华的饰品店门前,男人终于被追上了。他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棍棒无情地打下去,他的身子很快就鲜血淋漓。杜小卡疯了一般扑上去,趴在男人身上。

大人们全愣住了。看着这么干净漂亮的杜小卡,他们摇头叹气。然后拿起棍棒,走掉了。

那一晚,我一直躲在远处看着杜小卡的爸爸被打,直到大人们都走光了,杜小卡突然朝我冲过来,把头抵在我肩膀上,狠狠抽泣。她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我注意到,缩在我怀里的杜小卡,蓬松的头发上别了一只漂亮的水晶发夹,是一只蝴蝶的形状。而N天前,我看见这只发夹安静地躺在那家豪华饰品店的橱窗里。

从那以后,杜小卡,还有那个男人,彻底从我居住的小区消失了。

妈妈说:“杜小卡的爸爸,是个贼!”

我疑惑地摇头,刚才杜小卡缩在我怀里的时候,她明明说,她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呀。

[当她最后一次站在话题中心,

她低着头,公主的骄傲落地]

当班里最后一次为杜小卡沸腾的时候,连老师都亲自出面了。

“杜小卡,你为什么撒谎呢?”几个老师围住她,眼神犀利地盯着她的脸,仿佛要把她看透。

杜小卡倔强地扬起嘴角,长久沉默。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骗大家!”

这一回。班上的人并没有用以前那种半是嫉妒半是庆幸的眼光欣赏杜小卡的出丑。他们神色沉重地望着她,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杜小卡的爸爸是个贼,这下他们全知道了。杜小卡的妈妈跟一个韩国老板跑了,她爸爸追过去,却在一次盗窃失败后被殴打致死。失窃的那所高档的韩式住宅里,住着杜小卡漂亮的妈妈和另一个男人。

她妈妈出了一张机票的钱,让杜小卡把她爸爸的骨灰带回来。杜小卡说,那天阳光很好,好到她的眼睛想流泪。我抱住杜小卡的肩,依旧是单薄而虚弱的杜小卡,在我怀里,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每次,与杜小卡有关的消息,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在班上传播呢?

[为什么要将同样的委屈,

强加在我的身上?]

在初次见面的街道上,杜小卡颤抖的食指指向我的脸:“林秋白,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只会是你。除了你,还有谁这么了解我的身世呢?”她的眼神,似乎带着无法抑制的愤怒。

那一刻,杜小卡站在阳光照射不到的暗处,双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流成一条晶亮的小河。只有柔软头发上的蝴蝶发夹,依旧闪着明艳的光,衬得杜小卡一张消瘦的脸更加苍白。

我站在距离她两米半的地方。一棵凋零的香樟树下,我无力地望着杜小卡,不敢靠近。我害怕我只要稍微一动,她就会失控地放声痛哭。

两分三十一秒前,我与杜小卡的距离是两个公分,我忐忑地搓着手,问:“你可以试着和我在一起么?我愿意像守护一个天使一样守护着你。”

杜小卡愣住了,仿佛受了惊吓般,恐惧地盯着我。“我不要!我不要!”她情绪激动地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停留在距离我两米半的地方,当风扬起她飘逸的一缕长发时,我的心里忧伤极了。

为什么杜小卡要这样残酷地将同样的委屈,强加在我的身上?难道她忘了,当有人无中生有指责她曾经整过容的时候,她是怎样委屈地咬紧双唇?

当夏季黄昏开始收敛最后一缕光线的时候,杜小卡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这一次,我知道,若不说再见,便是永远。

[事到如今,谁散播了那些消息,

又有什么关系?]

杜小卡没有爸爸,但她终于知道自己有个非常非常有钱的妈妈。这是现在。

而曾经,她没有妈妈的时候,却有一个不怎么光彩的爸爸。

杜小卡的曾经和现在,成为班上最热门的话题。每个人似乎一夜之间,都变得十分关心起杜小卡来。我们的公主杜小卡,已经过了她的十二点,当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光芒万丈的公主,而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不太健全的女孩的时候,班上嫉妒她和排斥她的目光开始销声匿迹。

只有一个人,施洋,一直沉默地低着头,一反常态地一言不发。他冷漠地坐在座位上,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施洋的旁边,本该坐着杜小卡。可她从昨天起就一直未出现。

我预感到,她再也不会出现。

后来杜小卡的好友把我叫出去。她看着我,只半分钟的时间,就有眼泪流下来。

“林秋白你知道么?其实一直在传播所有关于杜小卡消息的人,是施洋。

那天在香樟树下,他向小卡告白被拒绝,然后便开始恶狠狠地威胁,他一直都是知道小卡的身世的,因为施洋的叔叔,住在小卡曾经居住的小区里。”

我终于记起,那次在香樟树下,杜小卡虚弱无助的哭泣,还有,那次在天台,阳光肆意倾泻,杜小卡咬紧薄唇,欲言又止。

我扭过头,看了一眼教室里的施洋,平日里阳光般活蹦乱跳的他,一夜之间收敛了生气,变得沉默而死气沉沉。

[他说,有个秘密,

他会永远留在心底]

一枚发夹,莹亮透明,在阳光下闪着幽幽的光。

它被握在施洋手里。他低垂着眼睛,睫毛投下浓重阴影。

施洋说:“你不会忘记吧?林秋白。这是杜小卡的发夹,它对她有着非同凡响的意义。”

我愣了一下。这枚发夹,是施洋最后一次强迫杜小卡做他女朋友时她留下的。但是现在施洋把它送给我。他说,我想杜小卡最愿意,它留在你的手里。

那天,施洋告诉我一个秘密,关于在最初的最初,光芒四射的公主杜小卡,为什么偏要去偷我的只放有二百八十八块零八毛现金的廉价钱包:

杜小卡的妈妈回来了。她和那个非常非常有钱的男人离了婚,然后决定带杜小卡走。

可是杜小卡望着她美丽而陌生的妈妈,坚决地说:“不!我可以养活自己,即使没有你!”

“你拿什么养活自己呢?”杜小卡的妈妈逼问。

她倔强地沉默,嘴角掠过一丝狡黠。

口出狂言的第二天,杜小卡遇到了我,并且在做贼失败后被我当场逮住。

所以她才会愤怒地与我对峙,以一个行窃未遂的贼的姿态。因为那次行窃,决定了她的命运。她终究不像她爸爸,可以忍辱负重地靠着行窃生活。她那么高傲。

后来,杜小卡终于跟着她妈妈走了,在她所有的秘密被无情地揭穿之后。施洋说,杜小卡走之前,说的最后六个字是:林秋白,对不起。

她其实一直知道是谁在散播那些消息。只是她必须冤枉我,让我受同样的委屈,因为她不想自己走得太依依不舍。

只是我不知道,在她头也不回地走出我的世界之后,她一个人,哭了整整一晚。

施洋对我说起这一切的时候,始终没有把头抬起来。其实他是一个长得非常帅气阳光的男孩子,但是我相信,对杜小卡的伤害,已经成了他原本清澈澄亮的青春中一抹无法抹去的惨淡阴影,因为他一直在无情地揭穿杜小卡的一切秘密,然后逼迫她,讲出更多秘密。

那一天,我在教学楼楼顶,狠狠将他按在地上,然后是一顿淋漓的痛打,施洋没有反击,任由我愤怒的拳头,暴雨般落在身上。

最后,当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他很吃力地挤出一句话:“这一次,有关杜小卡的最后一个秘密,我会永远留在心底。”

阳光在那一刻亮得刺眼,大片炫目的白笼罩了正午的天台。我们,都仰着头落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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