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暗涌,你的流年
文/航 航
1
多年之后,当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快要被我遗忘的时候,我才回过头,对刘易林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宋流年,一直一直都不喜欢。
我说出这些话的那一刻,宋流年苍白倔强的脸就毫无预兆地浮现在我脑海里,紧咬着嘴唇,像是含着莫大的委屈,但没有一句争辩,宛如高中里我见到她的时候。
那是高一刚开学,我们来到新的学校,找到自己的寝室,一共六个人,彼此大多并不相识,热热闹闹地打了招呼就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物行李。
宋流年穿了件不合身的白色裙子,盘腿坐在上铺看着我们收拾,她看见我吃力地把行李箱推进床下,就说,沈清浅,要不要我帮你呢?
卢雨珊拿着抹布回过头,怎么?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我愣了一下,看看她,又看看她,然后摇了摇头。我今天刚来,怎么会认识呢?不过以后大家都是一个寝室的姐妹啦!
宋流年也笑了笑,她刚刚做了阑尾炎手术,不用参加下午的军训。我们都表示了关心和羡慕,彭婷一边往脖子上涂着防晒霜一边说,真好啊,可以待在寝室里,我们还要被这鬼太阳晒一周啊,那时候室花就非你莫属了,好歹是一白遮百丑啊!
她明显是话里有话,宋流年穿那件白色裙子一看就知道是很旧的衣服了,袖口上还有一段用灰线补好的边。上午站队她就嘀咕,你看看咱寝室的那个宋流年,一定是营养不良,瘦成那样,还傲的不行,穿那么破烂的裙子还谁都不搭理,看着都来气!
我只当她刻薄,没有多想,毕竟彭婷藕节一样的身材说别人瘦是因为营养不良怎么看怎么觉得是狐狸吃葡萄的语调。
然而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矛盾会激发得这样快,就在晚饭后我们回到寝室,卢雨珊惊叫着开始手足无措的翻箱倒柜起来。
她的手机丢了,刚上高中的第一部手机,买了还不到三天。
我们在惊愕之余都忙着帮她找,最后在翻遍了所有可能想到的地方之后,卢雨珊看着站在一旁的宋流年露出了怀疑审视的眼光,她冲过去大声说,一定是你!一定是你偷了我的手机,我的手机被我放在枕头下面,一下午就只有你在寝室里,你还给我!不然我就报警!
宋流年吃了一惊,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看着步步逼近的卢雨珊,边摇头边辩解,我没有,我没有拿你的手机,我下午一直在睡觉,我不知道你的手机放在哪里。
她焦急地咬着嘴唇靠在衣柜上,欲哭的样子却没有引来我们的同情。
卢雨珊不理会地反驳说,就算你穷也没有必要当小偷吧?你看你穿的这身旧衣服!我本来还以为你是那种出身寒门但是刻苦用功的女孩,可没想到你竟然一来就偷鸡摸狗!她推开宋流年把她的行李彻彻底底地翻了一遍,手机没找到,却惊呆了。
宋流年的箱子里是全套的洋装,流苏的,蕾丝的,雪纺的,应有尽有,这都是我们只能想象却从未触摸到的。就连她的梳子镜子这一类的小零件,都印着安娜苏的logo,更让我们意外的是,她的箱子里竟然还有一个原装的SD娃娃,华丽忧伤的大眼睛,云青青欲雨。
彭婷像看怪物似的看着宋流年,面对这个百宝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是我看不下去了,我说,看来人家可不是灰姑娘,比咱们有钱多了。珊珊的手机不一定是人家偷的,也许是你自己忘记放在哪里了吧。今天大家刚到新学校就闹矛盾,也不怕别的寝室看笑话啊,算了吧。珊珊要不你再找找。
我的话无疑给了每个人一个台阶,卢雨珊自认吃了哑巴亏,坐在床上生闷气,我端了脸盆去水房洗脸,宋流年站在我身后,很小声地说了一声,谢谢你,沈清浅。
我没回头,直接走过去,装作没听见。
2
宋流年从入学的第一天起就被我们孤立了,她是谜一样的女孩,据说她妈妈给了学校很多赞助,老师对她也很客气,然而这样的身份是我们这些平凡又自恃清高的女孩所不屑理会的。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她成为朋友,如果那天不是她主动对我说话,我想这高中三年,我都不会开口。
入秋后的一节体育课,同学们都去操场了,只有宋流年一个人坐在教室里。阴天的下午,水阴阴的走廊上有来回穿梭着潮湿的风,她趴在座位上,萧索孱弱的背影,看着让人心里发凉。
我侧过头无视她,去拿我的水壶,这时候她抬起头看着我说,清浅,我胃痛,你能送我回家吗?
她的脸苍白无色,却依然美丽,有细小的汗珠在额头密密编织。她的目光诚恳而脆弱,我心里莫名地动了一下,然后点点头。
我扶着流年打车送她回家。在城北的富人区,一座座高层豪宅映得我眼花,我才是灰姑娘,和爸爸住在濒临破产的工厂家属院里,买打折衣服,关注着上涨的肉价油价。如果我拥有像她一样的家境,我保证我也一样会骄傲得如同孔雀。
流年的家大而冷清,房间里除了我们就只有一缸热带鱼在游动。她和我一样,都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只是她有着一个经商的妈妈,富裕而势力,整日在商海打拼,很少回来。流年饮食没有规律,时常对付,所以才留下了胃病。我叹了口气,开始想念中考前爸爸为我做的鱼汤。
让流年服药,再把地上的CD,杂志报纸和垃圾清理妥当,给浴缸换水,又熬了一锅白粥,马不停蹄地做完这些,然后叫醒流年说,衣服我帮你洗了,白粥在炉子上,送水卡,家政卡还有胃药我都找出来放在了门口鞋柜上。好了,我回去上课了,你好好保重,我说着穿上自己的鞋子打开门。
流年光着脚追上来,她似乎犹豫了一下,从我背后轻轻抱住了我,她小心的,生怕我不领情一样地说,清浅,谢谢你。
有凉凉的液体落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知道,她哭了。
3
那件事情之后,我们依然没有成为朋友。我只是出于一种同情,帮助别人是一件快乐的事,就好像在街上施舍乞丐一样,它可以让我觉得自己很伟大。有些人会羡慕流年的家境和物质,但是我知道实情,所以对她就只有可怜。
流年有时候会叫必胜客的披萨或者星巴克的套餐,通常是两份,送给我吃。我看着她闪烁着诚恳与期待的眼睛,收下这些平日我无缘接触的食物,只是想要看到她转瞬即逝的快乐,然后就会悄悄地把它们丢掉。
我们是生活在不同世界的孩子,我有我的骄傲。
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接受她的邀请,周末去她家做客,到菜市场买很多材料,在冷冷清清的大房子里,断断续续地交谈,做一桌子饭菜,听着她赞不绝口的夸奖。后来有一次,她说,清浅,下周我妈妈回来,要不然你也来我家吃饭吧。
我愣一下,摇摇头,那是你们家的事情,我没兴趣参与。
就是这样保持着距离,我不想被别人如孤立她一样的排斥我,虽然我也不太明白别的女生是因为什么而如此一致的讨厌她。只是我时常会听到她们的议论,哎,你知道吗?那个贼今天穿了艾格的新款哦。
那个贼,那个贼。
后来在高一下学期,我们在熄灯之后开展例行的“卧谈会”,彭婷和珊珊谈论起学校的男生,这当然是女生私下最频繁的话题,我们各抒己见,后来就一致起哄问流年喜欢的男生是谁。她先是支支吾吾地不想回答,林巧就一个劲追问,这又不是丢人的事,说出来我们大家也都能帮你出出主意啊。
出主意是假,想玩八卦才是真吧。我刚想开口制止这些无聊的人,却还是听见黑暗中流年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温柔起来,她说,我喜欢的人,嗯,是咱们班的刘易林。
大家都愣住了,谁也没有开口,只有流年的声音在静静地流淌,她说,刘易林打球很好,刘易林对人很和善,刘易林笑起来的时候嘴角会有两个酒窝。我从开学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他了,我每天都会在日记里提到他,他是唯一一个会对我说早安的男生。
听着她慢慢地说着,我心里却开始不是滋味起来。易林可称得上是这所重点高中里难得一见的宝贝,温和大方,对谁都很好。我敢保证喜欢他的女生单是在座的就会有好几个,上一次在流年家吃饭,易林也应邀去了,他只会做两个菜,西红柿炒鸡蛋和酸菜肉丝汤,并不好吃,但是我们还是开开心心地把它们吃完。流年开心地说,真好,高中里我仅有的两个朋友都在我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