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晓的生日

我时常用速度来消除内心的阴影,每当我拐向那片贫民窟,胯下的自行车便要超负荷运转,我总是奋力地鞭策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地消失在贫民窟的最深处。为此,有一回速度过快,我还差一点命丧于一辆卡车轱辘,给这座城市的交通史续写悲惨的一页。

黎晓的家在离我家不远的一座高档小区里,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一直在同一条路上往返于学校。在洞悉这一情况后,我立刻毅然决然地选择告别自行车时代,采用徒步的方式来完成上学放学的任务,并严格恪守早出晚归的艰苦模式,将我在出入于贫民窟时与黎晓相遇的几率降低为零。

郭寸寸,这位十五岁的少年,在他决定用实际行动来追逐黎晓以后,一天下午放学,我看见郭寸寸骑着他那辆车圈已经锈迹斑驳,并且还在不停哐哐作响的老式自行车,犹犹豫豫地向黎晓凑近。他神情飘忽,似乎是试图要与对方形成意味深长的并排行驶的画面。那一刻,郭寸寸脸上洋溢着在我看来近乎愚蠢的执著。

黎晓的自行车是一辆青苹果颜色的最新款式,这使得旁边郭寸寸那辆老式自行车更加显得不伦不类。两辆自行车透露出的光芒赤裸裸地折射出双方家庭悬殊的背景。不知为何,我有些替郭寸寸感到心酸。接着,我看见郭寸寸在自行车上一点也不安分,他极力地将脑袋伸向黎晓,嘴里还唧唧咕咕地说个不停,黎晓那边看姿态是毫无反应。当这一对(姑且称之为一对吧)另类的风景逐渐远去,我又看到郭寸寸迅猛地跳下自行车,三下五除二,用惊人的速度将掉落的车链条安装妥善,这个时间差黎晓当然不会停下车子等待,甚至连头也没回一下,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骑行。多么拒人千里的若无其事啊,可是郭寸寸并不在意,他像离弦的箭一样又赶了上去。

让我心生疑窦的是,难道郭寸寸非要在黎晓的眼皮底下拐进那处贫民窟,他应该比我更顾及面子才对呀。一路上我走得十分缓慢,不断地思索这个问题。放学的同学稀稀拉拉地从身边闪过,不久之后,一路上很难再看到身着校服的学生。因为我是步行,花了很长时间才赶回家,早出晚归的模式最近在我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在我踏进门槛的一刹那,郭寸寸无意中出现在我的视野,他在不远处獐头鼠目地左右查看,像是在警惕着什么人的跟踪。郭寸寸骑着自行车居然比步行的我回家还要晚,我注意到他是从一条相反的道路上回来的,直觉告诉我他肯定是先一相情愿地将黎晓护送回家,然后为了演绎自己顺路的假象以及掩盖自己家庭的真实居住环境,又抄了一条远道往回绕,没人知道他骑了多少冤枉路。

星期六完全是一个空壳休息日,其实际内容是到校补课,所有关于减负的言论对于中学生来说都不过是镜花水月。

我们学校的补课与正常上课最大的区别体现在着装方面,这天的自由是允许身着便装,因此一到星期六,到校的同学无不把自己压在箱子里很少有机会秀的衣服穿出来展示,潜意识里大概特别希望自己中意的那个人能看到。有句歌词怎么说来着,看不到你,我就迷失了自己。

或许校服的存在被许多富家子女所痛恨,因为它们制约了不同装束的表现力,不过我和郭寸寸恐怕是校服最大的受益者,它让出生贫寒的我们掩盖了不少外在的差异。虽然班里又有同学开始攀比鞋子,但毕竟校服所占全身上下的比例是任何大号鞋子无法比拟的。比脚上的鞋,上次班里一个穿着耐克鞋子的家伙和一个穿着阿迪鞋子的家伙相互嘲笑对方鞋子的性能,这种类型的嘲笑令我匪夷所思,我默默地诅咒学校应该给两人各发一双草鞋,然后命名为校鞋,并且赋予校服的同等作用,不穿不让进校门。

这天星期六,课间我去学校商店买了一个笔记本,出来时,直觉支配我回头看了看身后,就是这么不经意的一瞥,我发现黎晓也刚从商店里走出来,今天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夏日的微风拂过,裙裾像湖面微弱的水波一样轻轻地荡漾。黎晓手里提着一个像是精心准备的淡红色塑料袋,善于观察生活细节的我确定学校商店绝没有这么漂亮的袋子出售,透过薄薄的一层塑料袋膜,我看见里面集中着各种各样包装精美的零食。然而最令我始料不及的是,黎晓突然在我身后饶有兴味地说,你走路的姿势挺好的呀,为什么体育课上就走不好呢?听到她的声音,我已经不仅仅是走不好路那么简单了,直接不会走路了。黎晓没有留给我回答这个疑问的时间,她一路小跑着朝远处的一位男生而去,漂亮的塑料袋与精美零食的包装袋相互摩擦,发出紊乱而急促的滋滋声。

黎晓将手中的袋子优雅地递给那位男生,还笑眯眯地说了几句话,我此时就在不远处驻足,可恨我没有学过读唇术,不能探知话语内容。那个得到黎晓馈赠的男生我也认识,他叫林海,在年级里不但学习成绩优异,人也长得很帅,备受女生们的青睐。

意外的是林海并没有接过那个袋子,他表情怠慢而烦躁,难以想象会有人如此对待黎晓,一直让你魂牵梦绕的人怎么在别人眼里看上去像个阴魂不散的人。

林海一点也没有理睬黎晓和她手中递过来的袋子,甚至干脆毫无反应地走开了。我看见此时的黎晓像个不能动的雕塑一样保持着递出手中袋子的姿势,胳膊与身体呈现出尴尬的九十度。

林海恰好朝我所站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来,他向我做了一个十分别致的打招呼手势,这个手势是个抹脖子动作,我怎么那么熟悉?对了,他在模仿特步广告上的潘玮柏,我一下子醒悟。

一声骤然间的响动,黎晓狠狠地扔掉手中攥着的袋子、已经走远的林海听到响动忽然转过头来,他向黎晓略带挑衅地说,你后天的生日和我没关系,告诉我也没用,我可不去参加。说完林海竖了竖他今天穿的韩服衣领,潇洒地远去。

后天是黎晓的生日。这句话在我心里百转千回。或许刚才的那一幕让我观望的太过投入,我并没有觉察到离我只有三步远的郭寸寸。等我发觉他,他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林海离去的那条已经空无一人的校园小径,同时我听见他自言自语地叫骂道,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随着补课铃声的响起,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黎晓幽幽地朝教学楼走去。无论心情多么糟糕,学习总归不能耽误,黎晓从不放松对班级第一的竞争。我和郭寸寸尾随着黎晓回到教室,让人昏倒的是,我突然惦记起被黎晓扔在地上的那些精美零食的命运。接下来的整节课,我的思绪就这样荒诞不经地胡乱飞扬,当然这里面也穿插进了不少针对林海的诅咒以及关于黎晓生日的遐想。总之这节课我并未获得老师辛苦传授的半点知识,而是获得了一个决定:后天黎晓的生日一定送一份礼物给她。

在不认真听讲方面,郭寸寸比起我来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课堂上我偷偷瞄了他几眼,但见其眉头紧锁、满头大汗、抓耳挠腮,不但上课不听讲,而且联想与课堂无关的事情竟让他的反应如此丰富,期间老师为了让郭寸寸的心思回归课堂,含义深刻地叫他上黑板解一道方程式,共叫了两遍郭寸寸才眼神涣散、一脸茫然地走上讲台。还没等拿起粉笔,教室里已顷刻间爆发出一阵大笑。原来郭寸寸因为坐在板凳上出汗太多,湖蓝色的校服裤臀部的那坨领域早已被汗水洇湿,丑像毕露。

下课有同学继续揪住课堂上的事情借题发挥,牢牢坐在板凳上不敢起身的郭寸寸一个劲地自圆其说,校服的涤纶含量超标,你穿着出汗也一样。

零花钱这个概念对于我来说甚至是抽象的。我能从兜里掏出来的除了几张近乎无用的毛票,就是几团令人泄气的废纸,家庭经济上的拮据使得母亲很难给我什么零花钱。虽然为此我的校园生活经常陷入窘迫,但我特别能理解,从未有过任何危险情绪。可眼下倘若筹不到差不多点的钱,那么黎晓的生日我如何能为她准备一份像样的礼物?

我的苦恼在第二天有了柳暗花明的转变,趁母亲不在家,我掀开母亲床上的褥子,印象中我曾在这下面发现过钱的踪迹。果不其然,一张百元大钞锐利而安然地紧贴着床板。这是我很早之前无意中发现的秘密,按照时间推算,这钱在几个月前就存放在这里,母亲一定是一时疏忽,从而永久性地将其遗忘。我诚惶诚恐地把钱揣进口袋,如果说心脏跳动的程度能有一个排名,那么排在第一的一定是贼心,我感到此时心跳就如同母亲包饺子前用石钵捣蒜一样,又快又有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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