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晓的生日
文/单小伟
班级每次大大小小的考试,到最后罗列名次,郭寸寸总是以倒数第二震撼登场,并且处在这样的名次里不进不退,从容不迫。最为幸运的是,无论他如何不用功,都绝对没有考取倒数第一的危机感。原因是这个倒数第一就像为我而设置的不容侵犯的专利,归我长期所有。先介绍一下,我是属于被很多同学指定为脑子里缺根弦儿的那类学生,上天赋予我的智力使我在自卑的同时对一切都产生无可奈何的情绪。
这天体育课,当全班同学在体育老师高亢的口令中练习整齐划一地军队行走派头时,混编在队伍里的我,由于无从控制自己混乱的步伐,总是与班级整体队伍不合拍,一旦队伍齐步走,我必然从中作梗,干扰到队伍的协调性。体育老师当然不能容忍一只老鼠害掉一锅汤的局面,于是屡次提醒我纠正,可纠正对我来说只能令我更加纠结,反而最后连起步时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都让我紧张得一头雾水。体育老师的宽容是有限度的,他一生气,索性单独把我揪出来做反面教材,让全班同学在一旁集体审视我走步时的诸多弊端。
在体育老师的发号施令下,我挺胸收腹,努力将印象中军人的英姿显现出来。我煞有介事地昂首阔步,每一步都踩得掷地有声,我误以为自己很好地效仿了一名真正军人所具备的意气风发,可惜班级顷刻间响起的阵阵哄笑打消了我美好的设想。走到十米开外,我的步调节奏居然和全班同学的哄笑声密切联系起来,我感到自己正在情不自禁地配合着他们不怀好意的哄笑,我就仿佛一个被笑声牵着鼻子走的小丑,所迈的每一步都沦为他人的噱头。
立正。体育老师的口令略带调侃。听到口令的我慌忙站定,虽然我已经确切地站在原地,但班级里的哄笑声并未停止,相反还有愈演愈烈之势。我注意到郭寸寸是其中笑得最欢快的,他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面部表情就像一张揉皱撕裂的白纸。
我又用不易觉察的眼风瞄了瞄同班的黎晓。阳光下,她的容颜显得绚丽夺目,多瞄几眼甚至让人觉得有些不知所措。黎晓此刻嘴角弯曲的幅度很小,仅仅是在微笑,根本不像其他女生那样笑得放肆。一看到黎晓微笑中附带的那种善意的含蓄,我也心存感激地报以微笑回敬,但是我的微笑却在体育老师凌厉的注视下僵住了。最终体育老师认为我在捣乱课堂秩序,惩罚我在烈日炎炎的操场上蛙跳到下课为止。
黎晓是我们班当仁不让的班花,而且成绩数一数二,在众人眼中,她始终是一个完美的女孩。然而世界上总不会缺少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这是我在被罚蛙跳时意识到的。毫不夸张地说,追逐黎晓的男生可以装一卡车,而我是蜷缩在车尾的一员,一直以来都默默无闻,可有可无。
也许郭寸寸与我的联系注定就那么丝丝入扣,他也是这辆拥挤卡车上的成员。除此之外,我们两个人不但成绩一上一下,连家也是左右邻居,我们的关系真是上下左右,不可断绝。
本来我并不知道郭寸寸对黎晓情深意切这码事,但向往爱情的人通常不会做到秘而不宣。郭寸寸是在一个迫不得已的状况下向我袒露心声的。那是一个日落的黄昏,放学之后郭寸寸不准我回家,他声称要问我一个问题,并扬言我若不如实回答,他便要采取拷问的方式。那天教室里同学散尽以后,郭寸寸轻巧地两手一撑,坐在我的课桌上,他晃动着悬空的两条腿,严厉地质问我,老实说,你的梦中情人是谁?是不是咱们班的?
不是,我没有梦中情人,我大声地回答。郭寸寸显然对我的回答不满意,他拍了一下桌子,又接二连三地用一系列含带威胁性的语句进行逼问。我知道郭寸寸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虽然他特别热衷于在我面前叫嚣,可他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得罪过我。事实上,在这个班上,没有什么人愿意和一个倒数第二的占有者产生友情,可他的虚荣心又不愿意让他承认我就是他唯一玩伴这一事实。
郭寸寸见撬不开我的口,便转换了一张诚恳的面容,试图用语重心长的方式达到目的,但是我看不到他的诚恳,看到的只是他为诚恳而作出的努力。最终我的不为所动使得郭寸寸急躁地说,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我就敢说我喜欢黎晓。话音刚落,紧接着他又口气果断地说,你肯定也喜欢黎晓。
我琢磨着天色已晚,不想无谓地空耗下去,再说郭寸寸的推断精确无误,让我有种被揭露的尴尬,于是我不置可否地沉默起来。
好哇,不说话就代表默认了,郭寸寸见缝插针地说。我没有再作申辩,郭寸寸可谓大功告成。后来他又喋喋不休地追问我究竟喜欢黎晓的哪点?坦率地说,这个问题我还从来没有考虑过,好像一切的一切只是在一种模糊的状态下诞生的,如果硬要说出个所以然来,黎晓的貌美如花在我心中始终占据着主导地位。但是上初二的我刚刚理解了内在美的含义,因此觉得简单地喜欢上一个女孩的外在美是非常肤浅的一件事,因而在郭寸寸没完没了的追问下,我吞吞吐吐地说,喜欢……黎晓的……内在美。郭寸寸听后短促地干笑两声,笑声充满了轻蔑之意。我突然间明白郭寸寸是在利用我的秘密来为自己的秘密建立自信度,在他的观念中,既然像我这样的男生中的最次品都有胆量暗恋黎晓,他又有什么可含糊的?甚至直接发动爱情攻势也无可厚非。后来的事实精确地印证了我的揣测,郭寸寸自此开始大张旗鼓地向黎晓袒露自己的爱慕之情。
其实当时说出喜欢黎晓的内在美并非是我情急之中应付郭寸寸的一句不负责任言论,私下我仔细分析了一下,作了一个十分对不起黎晓的假设,如果有一天,天妒红颜,黎晓因为什么不可抗拒的自然灾害而遭遇毁容,之前的美丽都不复存在,那么我还会不会维系现在流淌在心中的对她的那份爱恋。假设一成立,我立刻不假思索地认定自己不会动摇这份爱恋,并且反倒会与日俱增地变得更为牢固。想到这里,我自己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不由得眼里有泪水松动的迹象。
郭寸寸的家庭是不完整的。在他还是襁褓婴儿嗷嗷待哺的时候,他的妈妈就因为罹患脑癌而过早地离开人世。从此,这个家庭便陷入结构的坍塌,只剩下沉闷的父子二人面对接下来冗长的生活。郭寸寸的父亲在独自拉扯郭寸寸的过程中,一些破损的衣服经常送到隔壁的我家,请求我母亲帮助缝补,母亲的针线手艺很好,也很能理解郭家没有女人的不易,常常乐此不疲地有求必应。两家长期以来建立的关系极其和睦,从未因岁月的流逝而变得淡漠。可是,我与郭寸寸同期展开的友谊却因童年的流逝而日渐疏远。主要是步入青春期的郭寸寸异常古怪,他总是刻意地更新自己,使自己清空了以前朝夕相伴的众多性格,重新加入的是青春期特有的自负、焦躁、彷徨;可以的话还有初恋。回想我们曾经快乐的童年时光,转眼我却成为他青春世界当中的多余人物,被无情地束之高阁。
郭寸寸的父亲在一处工地打工,收入甚微,在如今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属于挣扎在贫困线上最底层的弱势群体。我父亲的情况与郭寸寸的父亲大致相同,在另一处工地起早贪黑地工作着。我们两家的居住环境是这座城市典型的贫民窟,这里一概是低矮而破旧的平房,生活污水因没有下水管道而随处排放,以至于一年四季这里都浸泡在一摊摊的烂泥臭水中。
我们的学校位于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腹地。每天放学,大批大批的学生在同一时间朝着四面八方蔓延,每一个方向都少不了成群的学生投入到放学回家的热潮中,我所居住的贫民窟在一条放学要道上,它像一条丑陋的伤疤横向贯穿在这条要道的一侧,与周边的繁华街景形成鲜明对比。根据我的观察,这条要道的放学队伍中只有我和郭寸寸要穿越平整的柏油马路鹤立鸡群地拐进那片破败的贫民窟。屡屡遭遇这一时刻,我总觉得芒刺在背,好像身后有无数双倨傲的眼神不断睨视着我的背影,他们都在充满鄙夷地冷笑,并酝酿着同样令我不安的话,这家伙原来住在这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