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II(9)
夏花缩缩脖子跟阿南说谢谢,但还是没有再掏烟出来。车往前开了一小会儿,她转头,用肩膀碰了我一下,对我说:“也多谢,马小卓。”
那一碰,带着些让我觉得被认同的惺惺相惜的江湖气,让我的心头澎湃不已。
而且,很久没有人这样叫过我。
阿南熟门熟路地将车子开到她家巷口。问她说:“要开进去吗?”
“不用,我自己走。”夏花说完,捏捏我的脸蛋说,“明天等你电话。”就拉开车门下了车。见她走进巷口,阿南将车调头,我们正准备离开,却见夏花又飞奔回来,直拍我们的车门让我们停车。
我拉开门,她迅速坐进,对阿南说:“麻烦快走!”
我从车子后窗看到巷口有几个人追着跑了出来。
阿南及时发动了车子。车子拐过弯,后面的人才见不着了。夏花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们是什么人?”我问她。
“神经病。”夏花答,又盖上了自己背后的帽子,只露出嘴巴和鼻尖。
“没事吧?”
“跑掉了就没事。”她这次没有掏出烟,而是掏出了我给她的萨其马,剥开脆薄的塑料纸,大口啃着那甜腻的米果,嘴角沾着一粒粒碎渣,我看到她剥着塑料纸的手指有些微微的发抖。
我很想伸出手去搂一搂她。这个和林果果看似一样,又那么不一样的女人,她们带着一样的灾难的气息而来,最终会走往同一个地方去吗?
夏花吃完了所有的萨其马,取了车上的面纸伏在地上清理残余的碎渣,我也伏下身帮她。这时,车子已经开到市中心,阿南刹车,我们差点儿一起摔倒在地,阿南声音冷漠地对她说:“你在这里下吧。”
她好不容易爬起来,整理好衣服,快速地伸手拉车门。
“等一下。”阿南终于回过头来,很严肃地告诉她,“答应帮你的事我一定会帮,但事情过后,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还有你弟弟。”
愣了一小下,夏花温柔地委曲求全地答道,“好的,马,哦不,张先生。”
说完,她迅速地跳下车,我来不及替她擦去嘴角最后的一颗糖渣。她的背影像一个细弱的橡皮屑,慢慢被风擦成丝,变成碎点,然后就消失了。深夜的天,像张狂的黑色洪水,不知把她卷到了何方。
我只是觉得心疼,不知她有没有地方可去,又能去哪里。车子发动以后,我忍不住打她电话,可是她又关机了。
阿南盘问我:“这么晚了还在给谁打电话?”
“为什么要对她这么说话?”他的明知故问让我忍无可忍,终于冲他喊了起来。
他还是不理我,只是发动了车子。
我滔滔不绝地抱怨:“你可以不远万里跑到四川献爱心,为什么对你周围需要帮助的人却是这种态度?你可以拉着几大车的物资去接济灾民,为什么却把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丢在深夜的街头?”
“你懂什么,这完全是两回事!”
“你不觉得她们很像吗?”我故意问,不想让他好过。
“不觉得。”他故作镇定,但他的话很快露了马脚,“她们不像,没有人能和你妈妈长得像。”
我等在那里答他:“可我压根没提我妈妈。”
他败给我。接不上话,不过好像也不想接。也许是车内的气氛太压抑,他拧开车载收音机,此刻播放的是电台夜话节目,女主持人深沉地念着一段歌词:
“怀缅过去常陶醉
一半乐事一半令人流泪
快乐永记取
悲苦心刻藏骨髓。”
在这个令我全身起鸡皮疙瘩的梦呓般的声音里,他把车开得像飞机。
我靠到椅背上,闻到车厢后她留下的气味,奇怪的是,刚才还有些油腻的气味此刻怎么竟然化作无形,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香了?
这种香,是不是也叫“毒药”?我是否和她们一样,都格外眷恋这特殊的气息?胡思乱想中,我忽然觉得无比的困倦,只想赶紧回到我的小床上,快快地沉沉地睡去。
(8)
知道他被释放的消息,是在六月下旬。这时,高考已经结束,女生宿舍的四楼差不多已经搬空,校园青草正盛,终日回荡着优伤的骊歌。
因为死者家属有后台且不依不饶,他的案子费了不少周折。这其中,阿南也帮了不少的忙。归根结底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再说不管不管,能管的最终还是都管了。消息是周末的时候他在饭桌上告诉我的。我盛汤的手停在半空中,微笑着对他说:“挺好。”
谢谢上天,这些天压在心里的巨石终于落下。
“若不是见他们没父没母——”阿南说到这里,我已经打断他,“我知道的,谢谢你。放心吧,我一定会遵守自己的诺言。”
我变得乖巧,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替我夹了一块排骨,然后转了话题:“奶奶说最近没啥事,要上来跟我们住一阵。”
“挺好。”我说。
“你们也要期末考了吧?”他说,“复习得咋样?”
“挺好。”
原谅我词汇单调,只因为此时此刻,浮在我脑子最上方的,只有这一个词。好不容易吃完晚饭,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倒到床上,用枕头把脸盖起来,深深地呼吸。
他没事了,真的挺好。
我给夏花打电话,想和她分享一下喜悦之情,可是她的号码已经停机了。我只好给王愉悦发了个短消息,让她赶紧把这个好消息转告于安朵。消息刚发出去,屋外忽然响起门铃声,可奇怪的是老半天都没人去开门。门铃不屈不挠地响了好半天,我只好起身去开门。听到卫生间里传出水流的声音,原来他在洗澡,难怪听不见。
我走到门边,从猫眼里看到一个陌生的女人,手里拎着一大袋东西,正踮起脚尖往里张望。我把门拉开,她吓一跳,退后一步,看看门牌问:“这里是张阿南的家吗?”
“是的。”我说。
“你是谁?”她好奇地打量我。
“我是他女儿。”
“哦,你好!”女人热情地说,“天热了,我在老家带了些可以防暑降温的好东西,送过来给他。”
我不知道该不该替他做主收下,于是灵机一动说:“他不在家,要不,你下次再来,记得事先给他挂个电话。”
“好吧。”女人正要走,却又回过身来打量我,好奇地问,“你多大了?”
“这位大妈,难道你不知道,问女生年纪是很不礼貌的事情吗?”我说完,把门砰的一声拉来关上了。过了好一会儿,屋外才传来那个女人下楼的脚步声。其实关门的刹那我就有些许的后悔,跟他生活这么多年,我好像都没有学会他对人的温和,反倒是很好地继承了她的尖酸刻薄,改都改不掉的坏毛病。
正好他洗完澡出来了,我告诉他说:“刚才来了一个女的,说要给你送礼。不过我没收。”
“挺好。”他说。
学得倒是挺快。
我看他一眼,问他说:“她谁啊,追求你吗?”
他一赖到底:“我都没见着人,哪知道是谁!”
“我觉得她很不懂礼貌,问东问西的,我都说我是你女儿了,她还不信!”
他哈哈笑着说:“不信的人又不是她一个,随她去吧。”
我白他一眼,进了洗手间。我在洗手的时候发现他的手机放在洗脸台上,一定是刚才忘了拿出去了,我替他拿起来的时候正好来了一条短信。他用的是多普达的手机,短信刚来的时候会直接显示在屏幕上。
那是一条娇滴滴的短信:
阿南哥,明晚做好火锅等你,你不来我就一直不吃。
我把手机放回了原处。
一定是刚才那个女的!这让我心里稍微有些不爽。在我看来,让他动心的女人,不光要会做火锅吃,会送礼,还一定要比林果果漂亮才行。
第二天晚上我仔细观察他,他并没有出门,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不过那些日子他好像真的挺走桃花运,不少女人都对他有点意思。除了那个找上门来的女人,还有一个什么公司的女老板,没事就开着车到超市找他“谈谈生意”什么的。奶奶知道以后嘴都合不拢,还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问我:“马卓,你想要个啥样的妈妈,年轻的,漂亮的,还是会干活的?”
好像他是皇帝,有千万妃子站他身后随他挑。
不过话又说回来,寂寞这么多年,也该轮到他风光风光了。只是最后的结果犹如一个充满玄机的令我好奇的谜,让我有一窥到底的欲望。猜来猜去,也不知那到底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俘获他的心,更不知道那个女子是否有足够的功力和离开多年的林果果来场终极PK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