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的童话
饭后他俩头对着头在书房里的书桌边做作业。妈妈在客房里为他铺床。她听见他的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在清脆的纸上。她紧紧握着笔杆,感觉写每一个字都需要费劲所有的力气。她不知道怎么安慰他,于是就说:“我家阳台上菊花开得好好啊。也许今晚上还能看见月亮,我们去看看吧。”
他俩就并排站在一片灯火前,四周是盛放的菊。“你种了一支铅笔?”他指着那支绿色的笔问她。她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说:“妙笔能生花嘛。”
“……你真有才。”
Six
王开来父亲的葬礼结束后,他妈妈来了。在亦圆家的客厅里,他妈妈在一个劲地向袁老师道谢。
“你妈妈很爱你。对吧?”她对他说。他对她抿嘴一笑,然后惆怅望着客厅里的人影:“其实过去我可以选择一直和她生活,但是……”他停顿了一下,“我只是想见一个人。”
他们后来很久都没有说话。他注视着花盆里的那支孤零零的铅笔,对她说:“我要走了。亦圆,看来我等不到你妙笔生花的那一天了。可是你想要的那种植物,那样的花,我已经找到了。”她睁大眼睛望着他。他伸出手揉乱了她齐整整的刘海,但这次她没有伸手去把它们理好,因为她的眼睛隐藏在凌乱的发丝里,这样他就看不到她的眼泪。
他没有再去学校上学,可能和他妈妈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吧。亦圆望着他空荡荡的座位,在心里说:“我的候鸟要飞走了。这次,他会一直待在温暖的南方,那里是不是一直花开不败,一直花好月圆呢……”
这天放学,她跟随着人流在学校门口失神地走。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然后璨然一笑:“是你。”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巧而洁白的瓷花盆,里面种着数茎挺拔翠绿的葱。她从没有见过这样活生生的葱,以及葱开的花:那圆润如小球的花蕾,绿色的花蕾,上面有点点黄色的花蕊。她把瓷盆抱在怀里,既惊喜又感伤。
她看着他面朝自己后退着走到路边的一辆TAXI旁边 ,他妈妈坐在车里等着他。她觉得她要流泪了,也许是葱辛辣的气味太刺激了吧,她朝他使劲挥了挥手,他就那么看着她,目不转睛地。车从她身边驶过,向前疾驰而去,她看见他从后窗向她投回的不舍的目光。
这么多年的去又来,最后,故事却突然终结掉了。他留给了她一盆葱以及没有后来的后来。她把那盆葱摆在卧室的桌子上,在孤单或者难过的夜晚,给它读一读安徒生的《夜莺》。她上学,看书,做题,考试,初中毕业,她考进了令父母如愿以偿的名牌高中。
Seven
走在这个新鲜而陌生的城市里,她总是会不自觉地用眼神在人群里搜寻着一个简单而安静的身影。他的号码早已是一个空号,而那盆葱在家里一次做蛋炒饭却没有葱时,被妈妈炒进了喷香的米饭里。
只是那支笔,她一直带在了身边。她用它给他写了许多封绿色的信,只是全部都投递在了自己床头的那只铁盒里。异乡的高中生活,她也开始有了新的朋友,新的记忆。没有父母在耳边的成天叮咛与管教,她觉得又自由又孤单。
这天放了学后开始起风,天上压着密实而灰暗的云层。突然雪花就这样纷纷扬扬地飘落了。亦圆出学校,准备到街角的那家水饺店吃水饺。她抱着胳膊在雪地里走,这时身后有人叫她:“亦圆,等等我。”她回头,是同桌翰庭。
翰庭把自己的风衣脱下来披在她身上:“你穿得这么少,小心感冒了。”“我……只用走到街角,去吃水饺。”“我也去。”他朝她抿嘴一笑,她觉得那个笑容陌生但又久违。
他俩埋头解决着自己盘里的热气腾腾的饺子,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快要到圣诞了呢。”他望了一眼对面的百货公司,那里有工人开始布置一些圣诞折扣的大幅海报。“是啊,候鸟们都早已回到温暖的南方去了。”她看了一眼窗外的雪,喃喃说。“看来亦圆喜欢看童话啊。”他支着下巴,对她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你怎么知道?”她往嘴里送了一只水饺。“你刚才那句简直就是一句典型的童话开场白。童话都是happy ending对吧?”
她被调料碗里过多的葱末给呛了一下,吸了吸鼻子:“也不是这样,安徒生的许多童话并不是幸福而完美的结局。”他点了点头:“其实我知道。但是人们总希望一切都是花好月圆,王子和公主从此能过上幸福的生活。”她咬着筷子,看着他,他继续说下去:“我读过王尔德的一篇童话,叫《快乐王子》。那应该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了吧,候鸟们都早已回到温暖的南方去了。但燕子它还没有飞走,它应该去往埃及。它为了帮快乐王子完成那些善良的心愿,一次又一次推迟离开的时间。最后,它冻死在了王子的雕像下面。而王子的心也碎了。”
走在回学校的路上,她还是披着他的风衣。她拉过他的手,把他的手放进风衣的衣袋里,但他抓住她的手没放。在那个衣袋里,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在雪地里,他给她讲他喜欢的书,喜欢的电影,喜欢的音乐……她突然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她蓦然回头,却没有一个人影。翰庭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我们走吧。
Eight
平安夜刚好是星期天,翰庭约亦圆去逛书店。百货公司与餐厅人满为患,书店里的人不多,人们安安静静地在书架前翻看着书。童话故事那边,许多小孩席地而坐,埋着头看得专心致志。亦圆先到了,她在外国小说架前心不在焉地翻了翻,这时,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过头,然后皱了皱眉。他手里握着一把长茎的玫瑰,绿色的花茎被一条雪白的丝带精巧地扎了起来。
“很贵吧。”她接过花,捧在手里。“呃……我没料想到你会是这句开场白,所以,准备好的台词都忘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在前方的一排书架,应该是他吧,尽管她看到的只是一个背影。浅浅的发茬,身穿一件紫色的短款羽绒服。她把花还到翰庭的手里,向前不由地跑了两步。然后她看见他把嘴唇贴在身边的一个女孩耳畔,微笑着呢喃。
“你在看什么?”翰庭问她。
“没有……什么,我在看外面,是不是,下雪了……”
后来她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那两个人离开,她和翰庭在书架间走走停停,她抽出一本本书,然后翻一翻书页又塞回书架里。她走到了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一排书上面放着一本济慈的诗集《夜莺颂》。她拿起那本书,里面夹着一支绿色的铅笔。
她翻到铅笔所在的那页:
我的心儿在痛,昏沉沉的麻木
把我的感官折磨,仿佛饮过迷药,又似刚把鸦片吞服
全身沉向忘川河
这并非我嫉妒你的幸运,
而是你的幸福让我太欢欣
……
亦圆抓起诗集朝外面追去,“开来,是你吗?开来……”她跑到店口,报警器尖锐地鸣叫起来,“小姐,对不起请留步。”她被保安抓住胳膊,她看见他的身影混入人群,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把脸埋在花里,然后蹲在地上嘤嘤地哭泣。
她和他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百货公司的门前装点着一棵棵硕大的圣诞树,他俩走进一家餐厅,选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他帮她把脸颊上粘的一枚花瓣给摘了下来。
她说:“我们吃蛋炒饭吧。”他说好。糯白的米饭,金黄的鸡蛋碎,还有碧绿的小葱粒,他们一勺一勺地把饭送进嘴里。
“我的夜莺飞走了,葱也炒进饭里被吃掉了。”
“只有这样,一切才会美好,不是吗?”他给她买了一本典藏版的《安徒生童话》。
……
Night
她知道她以后会收到各种不一样的花,或许还会和不一样的人牵手或者拥抱。她也许有一天会不再阅读童话,甚至不再愿意吃葱,但是那个从她的青葱岁月里走失的少年,在她的记忆里,却永远挺拔而微笑着。那是夜莺都会歌唱的一片花好月圆,因为疼痛与眼泪都被时光堵在了过去。后来,故事里就只有两个人,很简单很安静的样子,然后成为记忆里的一卷沉默的胶片。
真的只有这样,一切才会美好,是吗?
寒假回家,她去了趟父亲的花棚。她把她曾写给他的9封绿色的信埋进了花土里。蓦然,她看见花棚的一角种植着一小片翠绿的葱。她惊叫着跑过去,抚摸着那一片圆润而颀长的可爱植物。爸爸走过来,蹲在她身边:“葱是一种挺倔强的植物,它就算被掐掉了所有的叶子,只要葱根留在土里,有一天,它还是会长出新的叶子,开出新的花来。”
然后她就看见了他,站在葱地的那一边,双手背在身后朝着她微笑,眼睛弯弯的。阳光从他头顶的透明天花板泻下,懒洋洋洒了他一身。
她站起身来,看着他。然后她说:“你好啊,好久不见了。”
他说:“你好啊,我们终于见面了。”
他和她席地而坐,他从身后拿出一方硬壳的绘画本:“这是我画的一个绘本,我想我们有我们自己的童话了。”他把本子递给她。绘本是用彩色铅笔画的,里面有花园,夜莺,菊花,月光和青葱;也有眼泪,伤痕,告别,大雪和背影。
“都过去了呢。”她握着那本画册,目光一片离散。
“是啊,我们都各自长大了。”
“我们相爱过的,是吧?”她泪光闪烁了一下,扭过头来问他。
他望着远处的一片馥郁的玫瑰,然后抿嘴一笑,伸手揉乱了她额前的刘海。
他们从无蜜语,亦未有过甜言,还不曾牵手更哪来得及拥抱亲吻。玫瑰和誓言被埋在了雪里和土里,甚至生活还曾给过他们一些额外的辛辣刺激。但是童话并不是因为对白和道具,而是因为简单与纯粹,才得以成为美好的象征的。
他没有向她提那次大雪里的牵手,她也没有向他提那次书店里的耳语。因为童话故事已经结束了,它被永远典藏了,而王子与公主,也许要各自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