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的童话

文/半岛璞

  One

她平静而严肃地在讲台上叫了一个名字:“王开花。”

下面的人群立刻哄笑成一锅沸腾的水。

他不叫王开花,他叫王开来。他竟然在试卷上把自己的名字误写成了王开花。他红着脸走到讲台前,从她手里扯过试卷。

她知道自己可以保守住他的这个笔误,替他避免这次小小的难堪。她大可叫他的名字王开来,因为她永远可以第一眼辨识出他的字迹:纯蓝墨水,字体整齐娟秀如同女孩子。但是她没有,她的嘴角甚至向上牵扯了一下:“好了,试卷大家都拿到手上了,袁老师这节课有事请假,让我们自己把试卷上的错误改好,下课收上来。”

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她叫花亦圆。

Two

王开来是一只候鸟。

亦圆在日记本里写下了这么一句。他的父母离异了,他一年和父亲生活,一年和母亲生活,他每一年都会在两个城市间迁徙一次。亦圆和他是从小学到初中的同学,八年的同窗,其实是四年。

今年初三,他又轮回到父亲所在的这个城市,再次和她同窗。新学期刚开始。他是班上所有人眼里的新同学,除了她。

课间上厕所回来,在走廊里和他迎面遇上,他突然伸出手揉乱了她原本齐整整的刘海,然后歪着嘴巴坏笑。她拨开他的手,气冲冲扔下一句:“我看你怎么开出朵花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却捂着肚子一直笑到直不起腰。

“亦圆,你陪我去买彩色铅笔吧。”放学后,在校门口他追上她说。

“为什么?”

“我喜欢画画。”

她白了他一眼:“我不喜欢。”他不由分说,拉住她的胳膊就在人群里横冲直撞地跑开了。

在百货公司的货架上,他取下一盒十二色的彩色铅笔。“我喜欢木头的香气,你闻。”他把一支笔凑到她的鼻尖下。“我只闻到油漆的气味。”她说。他慢慢把笔放回盒子走向收银台,然后缓缓转身对她吐出一个字:“俗。”她上前对他一阵拳打脚踢。“别在这对我施暴,有监控的!”

坐在百货公司的快餐厅里,他俩从红色纸盒里一根一根抽出黄色的薯条。“你喜欢什么花,亦圆?”他问她。“你喜欢什么鸟?”她反问。他不会懂得她的话里所潜藏的譬喻,于是坦白而直率地回答:“夜莺吧。”其实夜莺还真是一种会迁徙的候鸟。

亦圆不了解夜莺,在她的脑子里,它仿佛是存在于西洋童话里的一种神秘的鸟类,比如安徒生有篇名叫《夜莺》的童话。

“我喜欢青翠的植物,也许花也会是绿色的吧,很简单很安静的样子。”她一口气吸掉了杯子中的可乐,只剩下一堆叮当作响的冰块。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然后从新买的铅笔里抽出一支绿色铅笔递给她:“送你。你可以让它开在纸上。”

她笑盈盈接过铅笔:“王开花同学,你真的很有才。”

Three

亦圆的父亲开了一家鲜花公司,还有自己的花卉种植基地。她的母亲就是他俩的班主任袁老师。她从小在花丛中长大,各种香气馥郁万紫千红品种名贵的花早已惊不起她眼中的一点波澜。晚上在灯下,她掏出王开来送给她的那支绿色铅笔,削尖笔头,却在雪白的纸上画不出任何想要的线条。

有那样的青翠植物吗?花也是绿色的,很简单很安静的样子。她自己也不知道。王开来也在自家的台灯下思索着这个问题,在一盒少了绿色的铅笔里,他抓不住任何想象的头绪。

班里开始有恋爱的同学。十四五岁,多么简单纯粹的年华。在老师背过身写讲义的那几秒,纸条在课桌间快速地游走与传递着。她突然被一个纸团打中了脑袋,正要弯腰去捡时,袁老师走了下来,纸团被踩在了那只黑色的高跟鞋下面。

“你知不知道你最近的学习状态很糟糕?86分。”在放学后的教师办公室里,她妈妈把办公桌上的一张数学试卷用手指推到她面前,“我刚从张老师那里拿到的。你什么时候数学成绩开始降到90以下了?”亦圆只是直直地盯着那两个红色的数字,她这时不想听任何一句话。

“最近班上是不是风气不太好了,亦圆,我希望你多少有点危机感。你爸和我已经打算把你送到省城的名牌高中去,但你自己也得争气,要能过得了人家的自主招生考试,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录取率是……”亦圆听不清她妈妈在絮絮叨叨些什么,只是忽而倏地一笑,走神想着她喜欢的东西。末了,她只依稀听见一句“你和王开来没什么吧”。她白了她妈一眼,一把抓过卷子就出去了。

Four

深夜的阳台上,她仰望着城市的夜空,有模糊的月光淡漠地飘散下来。阳台上是刚从花棚里搬过来的杜鹃,开得大朵大朵的。“这就是花好月圆吗。”她对着眼前的一片夜景喃喃道。耸立的大厦,一格一格的光亮里有一格一格的故事,又有多少故事是永远掩藏在夜幕里,永远不会为人所知。她把那支绿色的铅笔插进了一个空的花盆里。

返回卧室,她看见手机在桌上轻轻震动了一下,是王开来发来的短信:“我爸爸又喝醉了,他在客厅里摔东西。我突然有点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突然有一种刺痛感,她把房门拉开一条缝,看见自己的父母正偎依在沙发上看一个热闹的颁奖礼。

她从书柜顶上找出那本落灰的《安徒生童话》,翻到了那篇《夜莺》。“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小时候害怕了,就会自己给自己读一篇童话。”

……如果一个人不停地向前走,他可以碰到一个茂密的树林,里面有棵很高的树,还有很深的湖。树林一直伸展到蔚蓝色的、深沉的海那儿去。巨大的船只可以在树枝底下航行。树林里住着一只夜莺。它的歌唱得非常美妙,连一个忙碌的穷苦渔夫在夜间出去收网的时候,一听到这夜莺的歌唱,也不得不停下来欣赏一下……

……

“我要求您一件事:请您不要告诉任何人,说您有一只会把什么事情都讲给您听的小鸟。只有这样,一切才会美好。”

……

第二天上学,她能看到他脸上的一种疲倦。他坐在她前位,当他埋下头写字时,她能看见他后颈上有一道新鲜的伤口。她知道一个男孩要对一个女孩说他有点害怕会需要多大的勇气,以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害怕。她滴下了一滴泪,把刚写好的一个字轻轻地晕染成一朵小小的蓝色的花。

周末她对他说:“我带你去我爸爸的花园看花吧。”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好啊。”

这座位于市郊的花卉大棚,名字就叫“花壹园”。“你爸爸很爱你。”他看了一眼那个名字,对她说。她抿嘴一笑,眼神闪过一瞥不经意的疼惜。

“我没有看过这么多花一齐开放过,我都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唱支歌。”他对她笑。他俩帮花棚里的工人们把一盆一盆的花搬上小推车。“我觉得它们只是商品,美丽而昂贵的商品。”她黯然地对他说了一句。他静静望着她,眼神竟那么纯净。她理应是比他更幸福的,但他似乎比她更快乐。

Five

秋意渐浓,月满又月缺,花房里花谢了又开。亦圆在阳台上看见候鸟排成人字在往南飞。花盆里那支孤零零的铅笔,绿漆已经开始渐显斑驳。

期中考的那一天,下午的数学考试刚开始半个小时,袁老师走到教室门口,眼眶有些泛红。她轻轻说了一句:“王开来同学你出来一下,你家里有点急事。”王开来愣了愣,还朝后位的亦圆望了一眼,然后扔下笔出了教室。

她不知道怎么做完的题,出了考场就给他打电话,他没有接听。她又打给妈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他爸爸去世了,自杀……你跟我去趟医院吧。”

她看见他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周围是走来走去的人。“都是父亲的同事,单位治丧委员会的人。妈妈说她不来了,其他的亲人估计明天才能赶到吧。”他俩呆坐在忙乱的人群里,孤单而静止。他没有掉下眼泪,只是轻轻地抖着双肩。

她妈妈让王开来今夜先到她家待一晚,等其他的亲人到了再说。他们到家时,饭桌上已经摆好饭菜,亦圆的爸爸还给他找了一双新的拖鞋换上。大家在饭桌前安静地往嘴里刨着饭。亦圆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过脸颊,她只好不停往嘴里塞着食物。王开来安静地把菜夹进碗里,他的眼里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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