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店的南瓜沙发
“我只有我,和我的影子。”许群航又接口说。
“如果我女儿在,她也跟你一样高了。你说她会喜欢这个南瓜沙发吗?”
“一定会的。”许群航点点头说:“所以这个南瓜沙发是买给她的吗?”
“她不会来。她妈妈一定伤透了心,这辈子再也不会让我们父女相见了。”老陈喝完杯子里的咖啡,深深地埋下头去。
“可是她为什么而伤心呢?”
“我年轻的时候爱赌,就算是有了女儿也没有收敛。那个时候中了心魔,现在的生活也算是对过往的一种惩罚吧,我平静接受。”
许群航站起来轻轻拍了拍老陈的肩膀说:“所以我们都是孤独的人。”
墙上的古钟固执地敲响了十二下,老陈抬起头来说:“小航,你该回家吃午饭了。”
许群航摇摇头,掏出口袋里的五块钱,晃了晃说:“我的午饭在我手心里呢!”
老陈笑了,“那么邀请你中午一起进餐好不好?”
“好啊。”
“那就自己动手吧。”老陈指了指吧台说:“订餐卡在电话机旁,我要披萨和红茶。我付账单,你付劳动。”
“够公平。”许群航从南瓜沙发上跳起来跑去打订餐电话。她要了一份披萨和红茶,又要了一份披萨和红茶。她在电话里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地址和门牌号,熟稔到好似就是她的家一样。她喜欢这样欢乐的时光。
古董店的生意相当冷清,披萨的价格不菲,旁的更贵,许群航甚至担心账单会让老陈破产,她坐在南瓜沙发上,隐忧的担心让她忍不住发问:“那个红嘴唇的老女人是不是你唯一的客户?”
老陈想了想说:“算是最大的客户吧,她每月都会来买几件物件回去。”
许群航笑起来说:“那么是她在养着你呢,就像妈妈在养着我一样。”
老陈也跟着笑起来,笑过后,认真地跟许群航解释:“小航,其实这个社会就是一条双向的生物链。我提供给她品位,她提供给我利润,就像你带给我快乐,我带给你温暖一样。”
许群航警惕地反问:“你带给我温暖了吗?”
“要不然呢?”
然后,许群航的脸就渐渐地红了起来。
许群航何曾不记得爸爸跟妈妈之间的争吵,她只是不记得爸爸的样子而已。大人都以为三岁的小孩没有记忆往事的能力,其实那种记忆就像一条印痕镌刻在身体里,常常无端想起。她记得妈妈抱着她,艰难地走过一个残破的通道,跳上一辆公交车,缓缓驶向远方。
后来,妈妈从不肯跟许群航提起爸爸。幼儿园的时候,有小朋友突然尖着嗓子指着许群航说:“我不跟你玩,你是没有爸爸的孩子。你是可怜鬼。”慈爱的老师默默走过来抱着许群航到花园中,摘一朵牡丹戴在许群航的马尾上,逗她说:“瞧,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公主。”许群航的眼泪哗地流下来了,她伏在老师肩头抽泣着说:“可是最美丽的白雪公主吃了巫婆的毒苹果就死了。”老师安慰她:“没关系,还有王子呢。等王子来,白雪公主就复活了,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真的吗?”“真的。”那个时候,许群航悄悄地想,属于她的那个王子大概就是爸爸吧,等有一天,爸爸回到她的生活中,她从此就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了。
可是她的王子一直都没有来。
老陈说:“其实每个人都会有孤独无助的时刻,总是会好起来的。”
“真的吗?”
“真的。我保证。”老陈说:“当年我太太带着女儿离开我的时候,我身无分文醉卧街头。第二天我就决定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于是翻出阁楼里父亲留给我的两件古董作估价抵押贷款,盘下这间古董店。现在店面盈利正常,我还有时间跟你坐在一起喝着咖啡慢慢聊天。”
有那样一个时刻,许群航觉得老陈就是她的王子,他坐在她的面前,浑身洋溢着说不出的迷人的光芒,他那样亲切又有力量,他就像可以随时开启的一扇安全之门,让她在黑夜降临之后不再感到无助不安。
可是老陈终究不是,那个位子是留给爸爸的。
老陈又说:“其实人怎样活着都是活着,所以小航你一定要让自己快乐,就比如现在这样的时刻。”
许群航使劲点头,又使劲茫然。
她似乎是懂了,又似乎什么都不懂。
夜幕逐渐降临。
老陈再次催促:“小航,我真的该送你回家了。要不然妈妈会着急的。”
许群航依旧摇头。有了这样温暖的欢度时光,小屋里没有灯光的寂静黑暗显得那样的难以逾越,妈妈只是在她数次醒来的偶尔一个瞬间推门进来,再窸窸窣窣睡下,她害怕那样无止境的沉默,只好瞪着眼睛到天亮。许群航说:“叔叔,我想坐在南瓜沙发上等到星星全部升起来,可以吗?”
她那样哀怜地望着他的眼睛,他只好起身到杂货间取一条毛毯搭在她身上,两个人就着星光坐在茶色落地玻璃窗前聊天。
许群航之前的人生里从来都没有任何一天能有今天的快乐和幸福感觉,就算是婴幼儿时期也是没有的。许群航确信她是在妈妈的眼泪和抱怨中长大。尽管妈妈从来不说,可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女,对于家庭的秘闻能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是的,她全部都知道。
就像老陈说的,因为没办法忍受流言的侵蚀,她自己把自己的耳朵遮挡住,她宁愿选择忘记。她假装自己从来都没有走入过那样的世界,她沉默地躲在妈妈匆忙的脚步声中长了一岁又一岁。
直到跟老陈相遇。
许群航靠在橘色的南瓜沙发上,看着天空中的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她说:“叔叔,我从小就知道我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私生女。我的亲生父亲因为有婚姻在身,不能给我妈妈承诺,所以他选择在我未出世之前逃之夭夭。后来因为生存的艰难,妈妈曾经抱着我找到他家,可是那个懦弱的男人躲在防盗门后面不敢露面。妈妈受到一番羞辱后抱着我从此离开了那个城市。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让那个男人见到我。”
老陈说:“孩子,上帝赋予了你生命的权利,并无卑贱之分。私生女不是你该背负的标签。”
“可是我知道我是。”
“好女孩出门在外,小天使无处不在。小航,你是好女孩。”
许群航说:“叔叔谢谢你,其实我很喜欢这个南瓜沙发。”
“那送给你好了。”
“不。”许群航摇摇头说:“但是你可以邀请我常常来坐啊。”
“那,总之以后这个南瓜沙发就为你所专属。”
许群航就像童话故事里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夜半三更,她伴着这些幸福的梦境甜甜睡去。
老陈不敢开灯,也不敢动,只好默默地坐着,就像守候着天使一样。
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老陈睁开眼睛看到双眼红肿的散发女子大叫着冲进来,死死抱住许群航,一声又一声地叫:“小航,小航。”
许群航睁开眼睛,甜甜地笑着:“妈妈。”
警察面无表情地带着老陈坐上警车回警局接受调查,许群航还来不及反应,警车就呼啸而去。她大叫:“妈妈,我做梦了吗,发生了什么事情?”
“现在没事了,宝贝。”妈妈第一次紧紧地拥抱她,“小航,你终于安全了。你可知道妈妈有多担心你吗?那个混蛋就交给警察处理好了。走,妈妈带你回家。”
“什么混蛋?”
“就是那个古董店的古怪的男人。”
“他不是的,妈妈。我们是朋友。”
妈妈并不听许群航解释,只是把她抱得更紧,试图给她足够的安全感,一边轻拍她的肩一边安慰她说:“有妈妈在,什么都不要怕。小航,妈妈会保护你的。”
许群航懒得多说,她觉得疲倦极了。她第一次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睡了一个香甜的觉,她梦到老陈,老陈站在篱笆外跟她挥手,微笑着对她说:“小航,不要怕,你爸爸也会买一个南瓜沙发等你的。相信我,每个女儿都是爸爸心中的天使。”许群航跑过去要抓老陈的手,却突然整个身体从小床上掉落下来,睁开眼睛,天色已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