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店的南瓜沙发

文/周熙又

  这天,许群航走过茶色玻璃窗的时候,男人从报纸中抬起头,就像所有这个年纪的男人一样温和地笑了一下。许群航停下脚步,想了想,蜷起手指扣了扣玻璃,男人站起身,绕过玻璃窗走了出来。男人问:“你找我?”

许群航摇摇头,说:“你可以请我喝杯咖啡吗?”

男人为难地耸耸肩说:“我很乐意。可是我这里只有绿茶。可以吗?”

“可以啊。”许群航轻松地笑起来,径直朝里面走去。

不一定是咖啡,不一定是绿茶,许群航只是需要一个理由走进去。有好多个这样初冬的清晨,她背着书包走过这里,都看到男人坐在茶色玻璃窗前的沙发上看报纸,他看得那样认真,阳光一缕一缕地落在他的眉上,他的身上,还有他黑色的光洁的包头皮鞋上。许群航在心底暗暗地想,爸爸就该是这个样子的吧,如果她也有爸爸的话。

男人果真泡了一杯绿茶给她,“这是开春的龙井,招待贵客专用。”男人笑呵呵地打破稍微清冷的空间气氛。

许群航倒有些局促了,她抬起手指,指了指透明的玻璃杯,说:“这些茶叶真好看。”

男人继续把自己埋在报纸里,温和地说:“你喜欢就好,慢慢品尝吧,小朋友。”

许群航认真地说:“我叫许群航,你可以叫我小航,妈妈这样叫我。”

男人放下报纸,问:“那么,小航,今天不上课吗?”

许群航说:“老师生病了,所以全班放半天假自由活动。”

“哦。”男人并不疑心她破绽百出的谎言,反倒安慰地碰了碰她的肩膀。

许群航继续说:“妈妈在上班,我无处可去。”

有顾客盈门,男子起身招待。

许群航环顾四周打量着这间小小的古董店,四壁摆放着一些古色古香的家具挂件、香炉和铜镜,阳光透过茶色的落地玻璃窗洒在灰色的水磨石地面上,有种说不出的亲切的味道。是的,许群航想,我的爸爸或许也是古董店的老板吧,他有这样一间小小的店铺,每日坐在沙发上喝着茶翻看当日的报纸,他额前的头发已经开始花白,可是他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魅力的男子。

日头渐渐升高了。

有人从店铺前经过,微笑着叫他陈老板。

许群航问:“你姓陈吗?”

男人笑了笑说:“是啊,你可以叫我老陈。”

“遵命,老陈。”许群航俏皮地笑起来,她挥挥手臂说:“老陈啊,我祝你日进斗金,财源广进啊。”

老陈笑起来,学着许群航的样子说:“小航啊,今日若有一单生意成交,我就请你去全城最顶级的会所喝最顶级的花式咖啡,好不好?”

“好。我会等到日落。”

老陈又添了一些水在许群航的杯子里,许群航缩在南瓜沙发里,微微仰起头看着这个男子,恍然中有些无法言说的错觉。很小的时候,许群航就期待家里有这样一个男人,他的角色是爸爸,她可以肆意地跟他撒娇玩耍,大声地在庭院叫他老许,老许。

可是一直都没有,她在寂寞的幻觉里长到现在的十四岁。

是的,许群航十四岁了。她情窦未开,可是目光却常常会被这样年纪的男人吸引。她喜欢缠绕在他们周身的那种闲淡温和从容的气氛。不似她妈妈,下了白班还要上夜班,她的脚步永远都在路上,她的行程永远都是上班。也是有迟疑缓慢的时刻,那一定是她坐在她的床头,跟睡眼惺忪的她说,小航,你不知道妈妈养你有多辛苦,妈妈这么忙还不是要拼命存够你的学费才可以,所以你要听话。每到这时,许群航都会忍不住想要把自己整个包在棉被里,以此来拒绝一切声音。她害怕那样的时刻,害怕到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传来就开始装睡。所以,她跟妈妈已经多日未曾直面交流了。所有的对话都显示在微波炉面板上的贴纸上,也不过是“鱼要三分钟,饭要两分钟”的简单词汇而已。

老陈站起来出门去隔壁的西点坊买了一块蛋糕递给许群航说:“我猜你一定没吃早饭。”

许群航贪婪地啃着香浓的黑森林蛋糕说:“我猜你一定有个宝贝女儿。”

老陈竟然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个摇头的动作就像电影中蒙太奇手法的慢镜头,在许群航的眼底晃过来晃过去,无声地说着,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许群航吃着蛋糕的嘴角瞬间弥漫着无尽的笑意。

后来,有辆黑色闪光的轿车在茶色玻璃前缓缓停下来。

老陈赫然起身,欠身悄声对许群航说:“有单子来。”

许群航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羽毛大衣的老女人从车上走下来,她的棕色长筒靴沐过膝盖,睫毛漆黑,嘴唇红颜,很有一番古董店的感觉。

老陈殷勤地推开玻璃工艺门,热情招呼:“夫人好。”

老女人昂然走进来,瞥了一眼南瓜沙发上的许群航,低声说:“你的女儿像小天使一样。”

老陈笑着并不否认。

于是,许群航安然地坐在温暖的阳光里,天使一样吃着蛋糕。

老女人买走了南边靠墙的那个罗汉床。她站在柜台刷卡的时候又不自觉地瞄了许群航一眼,低声对老陈笑说:“总有一天,我会连你的女儿也买走的。”老陈假装没听到,只是谦和温良地把票据递到那双爬满皱纹的手上。

许群航狠狠地说:“那床一定是现代伪造而成的,根本并无任何收藏价值。”

老陈说:“价值只在拥有者心中。外人无从衡量。收藏也是一样。”

许群航突然问:“那么,你真的会把我卖给那个女人,就像卖那些古董一样?”

她那样肆意地看着他,好像那一刻,她真的是他的女儿,而她也真的属于他一样。

没想到,他竟然耸耸肩笑了,他拍拍她的肩膀说:“小航,在我心中,你价值连城。”

许群航突然想哭,若是爸爸在,她也该是爸爸心中无可替代的宝贝吧。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做过谁的宝贝,她只是寄养在妈妈家的一只小宠物,就像那些小狗小猫一样。在妈妈心中,她是那个要交学费要买衣服要吃饭要花费的不乖小孩。

老陈说:“小航,我们关上门去喝咖啡吧,就像我承诺你的一样,最顶级会所的最顶级花式咖啡,我保证。”

可是许群航一步都不想离开现世的温暖,她抱着双肩,摇摇头说:“可是我喜欢这个南瓜沙发,要怎么办?”

“那我们就买了速溶咖啡自己烧水泡来喝。”

老陈果断地穿上大衣就出门了,出门左拐有一间24小时便利店,门楣设计成盎然的绿色,许群航当初正是因为喜欢那家便利店才开始注意到老陈的,于是每天都要背着书包绕道穿过这条小街,渐渐地,老陈就成了许群航最熟悉的陌生人。

没办法,这个世界总是有着这样那样千丝万缕的联系。许群航觉得,她跟老陈之间一定有一条看不见的线,很细,很细,却永远都不会断。

老陈烧开了水,泡两杯雀巢速溶咖啡。

那是许群航第一次喝咖啡,她只是偶尔在电视上看到过雀巢的广告,她觉得面对面喝咖啡的两个人才会有平等交流的视角,她不想再做小孩子,所以她鼓起勇气要老陈邀请她喝咖啡。

咖啡真香,许群航把自己的脸庞凑到咖啡升腾起来的迷雾里。

老陈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小孩。”

“不奇怪的小孩是什么样子呢?”许群航抬起头看着老陈。

老陈叹口气说:“是的,我也曾经有过一个女儿。她四岁的那一年就跟着妈妈离开了我,至今杳无音信。我无法忍受思念的折磨,宁愿相信从未拥有过。就是这样的感觉。旁人永远无法明了的隐秘。”

“我明白。”许群航接口说。

老陈看着这个十四岁的少女,她苹果般的脸庞上闪烁着天使一样的光芒,她的目光简单纯净,让他变得坦然,他说:“我太太十年前就带着女儿离开这里,远赴大洋彼岸。这么多年,我曾经多方打听,试图联络,可是统统失败,全部都失败。我是一个失败的父亲。所以我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这间古董店上,我只有我,和我的古董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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