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小王子
只是为了生存,有什么办法。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虽然嘴上经常损她,但他下意识地用上自己所能拥有的最温柔的心,去对待这个瘦瘦小小的像小兽一样倔强的女孩子。给她带早餐,用自行车载她去送货,晚自习之后装作顺路送她回家,和她一起记住那些复杂的舞蹈动作,在空荡荡的舞蹈室里一遍又一遍提醒她。
她很刻苦,刻苦到将近自虐的程度。
对着墙镜,一刻也不停地完善自己的动作,直到满头的栗子色卷发被汗水浸透,躺在地上动也不能动为止。
有时候躺着躺着,她就睡着了,睫毛沉沉盖着,在眼睑下方投下扇形的阴影,呼吸如薄荷一般清凉绵长。
只有在睡着的这一刻,她才是完全放松的姿态,微微蜷缩着身体,像需要怀抱的婴孩。黄昏的霞光投在木地板上,如同打翻了的胭脂盒,沈琛静静靠墙坐在她身旁,与旁人无忧,似可天长地久。
到了排练的最后阶段,晏紫已经完全可以融入原来的队列了,阮冬青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扬,连连夸奖她的领悟力。
一向锋芒毕露的女孩子在这时刻突然红了脸,全身的棱角都收了回去,也许,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感受到人间脉脉温情的时刻。
正式汇演那一天,抢到了前排座位的梅姨和沈琛都惊呆了,原本劣质的水红色缎子穿在化了淡妆的少女们身上,居然闪耀出珍珠一般的华贵光芒。梅姨精心缝制的盘扣、绣花、裙摆褶皱,衬着她们象牙白的脸和婀娜的身姿,就像从水粉画里走出来的人物,连一向凶悍的晏紫,都婉约得让人心醉。
阮冬青原本要做成无袖装,但晏紫坚持加上了半透明的同色轻纱笼袖———只有沈琛明白,那是为了掩盖她双臂上累累的疤痕。当她们齐齐半跪在台上,用轻纱笼袖做出拂水的动作结束这支舞蹈时,全场响起雷鸣般经久不息的掌声,无数花痴男吼得声嘶力竭,不能自已。
散场后,来不及卸妆的晏紫在漆黑的操场上抱住梅姨,失声痛哭。
这一次是真的哭了,梅姨的泪水蜿蜒着渗透了纵横的皱纹和斑白的鬓角,晏紫的桃红色眼影全花了,像流了满脸的血泪。
站在一旁的沈琛并不觉瘆人,他只是想起了一部日本电影,《谈谈情跳跳舞》,里面那个被桎梏于脚踏车与地铁之间的沉默男子,最后依靠天鹅一般高贵的舞蹈老师和交际舞重拾了对生活的热情。
舞蹈一定是晏紫和梅姨两个人共同的梦想,所以钢筋铁打的两个人才会双双流下热泪。在铁马冰河风刀霜剑的生活中,她们曾经多少次企盼过这样的时刻。
越是卑贱如蝼蚁的人,越需要昂贵的梦想来支撑。
回到家,沈琛在书包里发现一个水磨牛仔布拼接的钱包,上面缝了个深蓝色的暴力熊,夹层里面夹了张小纸条。
大头鬼,这些天多谢你啦!
想象着晏紫写这行字时扭捏的神情,沈琛不由得笑了,像她那样强硬的人,大概打死也做不出亲手送人礼物那样的事情吧。
小心翼翼地把钱包放在枕头底下,这样,是不是每晚都可以梦到她?
汇演取得巨大成功,阮冬青同意让晏紫留在舞蹈队,跟她们一起练习。
盛夏的午后,沈琛用保温杯提了一堆小布丁冲到舞蹈教室,女孩子们都齐声尖叫起来。
晏紫一路晃三晃地走过来,装作漫不经心地掏出了他口袋里的钱包,脸色微微一变,“你怎么还在用这个?”
男孩子撇了撇嘴角,“那个布的手工那么差,像我这样的帅哥怎么用得来?”说完,他便剥开一支雪糕,径直走向在墙角擦汗的阮冬青。
晏紫在原地气成了一根冰凉的盐柱子。
沈琛一边走一边偷笑,嘿嘿,她生气的样子,还真是可爱无敌。
晏紫虽然是半路出家,但凭着非凡的天分和毅力,很快便赶上了舞蹈生们的进度。沈琛看着她一头被汗水浸透的栗子色卷卷,甜蜜和痛楚混杂着在胸中翻涌,这便是他的女孩,天真、倔强,愿意付出比别人多十倍的努力来换取成功的女孩。
他真心景仰的女孩。
然而有些事情,并不是单凭努力就够了的。
进入高三之后,分管艺术生的教务处主任把晏紫请到办公室,委婉地劝她不要继续留在舞蹈队了。理由很简单,她个子太矮,手上又有那么多疤痕,这在艺术统考中都是致命的硬伤,即便她跳得再好,评委老师也很难给她判及格。舞蹈队其他女孩子身体条件和专业素质都很优秀,不能因为她一个人,影响了校舞蹈队的整体成绩。
然后是班主任,大肚子老头帮晏紫分析她的未来,以她的身体条件,若向舞蹈方面发展,最多只能读个大专,而且读完大专,可以去做什么工作呢?舞蹈演员?舞蹈教师?没有人会接受的。还不如放弃跳舞,踏踏实实考个靠谱的专业。
晏紫咬紧嘴唇,不发一言。她一如既往地早、中、晚准点赶到舞蹈室练基本功,呼吸匀称,动作轻柔,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只有沈琛看得到她的变化,她一天一天的瘦下去,眼神冷硬如铁,然后渐渐渐渐,走入无尽的黑暗与荒芜。
他心疼得无法自抑,终于在黄昏的操场上堵住她。
她的头发长长了,悉数拢成一个髻绾在脑后,露出光洁明媚的额头,胭脂色的霞光照过来,她的颈子纤细如苍兰的茎。不知不觉间,她已长成了天鹅的模样。
沈琛定定看住她漆黑的眼睛,“你离开舞蹈队吧。”
她愣了一下,旋即静静地笑了,笑得哀感顽艳,“连你也这么说。”
她的笑让男孩子的心碎成了千万片,他一步跨过去想要牢牢抱住她,最终却只是攥紧了她一双如削的肩膀,悲伤经过发酵变成了脱口而出的怒吼,“你明明知道自己没有阮冬青她们那样的好身材,为什么还要留在那里自取其辱?!”
女孩子的眼睛一寸一寸地黯下去,到最后又无声地亮起来,锋利如刀剑,她奋力挣开他的手,一个一个从牙齿间吐出字来,“我的事,不要你管!”
说完,她返身就走,留给沈琛一个决绝的背影。
男生徒劳地伸出手去,最终将拳头狠狠砸在了碎石墙面上,鲜血丝丝缕缕顺着墙壁流下来。
他原本想告诉她,等我可以养活你,我会送你去最好的舞蹈学校。
他原本想告诉她,我也和你一样,珍重你的梦想。
只是最后,哪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几天之后,沈琛才知道晏紫一直没来上课。放学后,他先跑到梅姨的裁缝店去,没开门,再跑到她家,那间低矮的廉租房也是房门紧闭。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学校上晚自习,阮冬青经过他座位的时候,袅袅婷婷地停住了,“沈琛,我跟你一起去找吧!”
女生脸上温存的神色,让他冰冷的心里重新升腾起一股暖意。
暮色重重叠叠地浮上来了,沈琛带着阮冬青从城北跑到城南,超市,网吧,梅姨喜欢去的麻将馆,甚至经常去裁缝店的老主顾家里。
深秋的夜晚有风,一波一波吹在只穿了薄外套的两个人身上,凉飕飕的,到后来,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沈琛还勉强可以撑住,阮冬青的牙齿却不由自主地咯咯打起架来。
男孩子心里又急又气,时间却还是毫不留情地一分一秒溜走了,最后跑了一趟裁缝店和晏紫的家,依然的黑灯瞎火,沈琛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颓丧地低了头,对阮冬青说:“快十点了,我送你回学校吧。”
纤瘦的女孩子已经冻得嘴唇发紫了,沈琛只好脱下自己的外套,强行披在了她肩上。
快到校门口的时候,阮冬青被石头绊摔了一跤,崴到了脚踝,男孩子不由分说背起她,一步一步朝学校走去。
校门口的林荫道上亮着昏黄的路灯,他看到大树阴影里那个纤细的影子,她倚着树干静静站着,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烟头在指尖明明灭灭。
沈琛把阮冬青放下来,大步走到她身边,欣喜地低唤了一声,“晏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