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线谱上的缤纷味蕾
我一个接一个快速地写下,当一页草稿纸接近尾声,我的心情猛然跌到谷底,看着易扬微微颤抖的笔尖写下了第二个“香烟味”时,原本心里摇曳着的希望火苗倏然熄灭。他在说谎?!根本没有一模一样的感受。
世上没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哪怕是双胞胎。而我的实际经验也是如此,我家楼上邻居的双胞胎姐妹,她俩声音给我的味觉,一个是桃子味,一个是香蕉味。
看到我放下圆珠笔,易扬吐了一口气,仿佛终于熬过一段让他不安的时间。此时的天空开始淅淅沥沥落下雨滴,操场上的学生纷纷准备离开。
那几个刚才朝我们张望的男生走过来,挤眉弄眼地看着易扬,拖长声音带着戏谑的语气说道:“还不走,要雨中浪漫啊?”
“你们管我呢!快走,快走。”易扬连忙挥手要赶走几个男生,仿佛害怕他们会说出什么多余的话来。
我盯着他们拖沓着步伐渐渐远去的身影,还是听到了有如晴天霹雳的一句话:“那小子还真是打破记录,一周之内追女成功啊。”
“你别听他们乱讲,那帮家伙就喜欢胡说八道。”易扬脸上那在午间阳光中散发出的金色光芒消失殆尽,只剩雨水下的阴暗苍白。
“他们是不是乱讲我不确定。”我盯着被雨水渐渐打湿的草稿本,“但我肯定,你一直在骗我。你的耳朵能听到各种声音,但你的鼻子根本一丝气味也闻不到!”
易扬看着我,不由得神情激动,一副拼命要说却说不出一个字的样子。
“关于别人对自己特异功能的反应,你跟我说的都是羡慕啦,嫉妒啦,崇拜啦这些让自己感觉很好的反应,周围的人对你都仿佛众星拱月。你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人指指点点的烦躁,被人故意歪曲的愤怒,以及一夜之间就发现被孤立的难过。”我慢慢地说道,“因为在你的想象中,这种与众不同的本事充满了英雄和超人的色彩。”
易扬一声不吭,看着我慢慢从石凳上站起来。
“对了,因为你,我又体会到自己敞开心扉却被人玩弄欺骗的感觉。真是谢谢你。”我带着僵硬的微笑说完最后一句立刻转身离开,即使易扬分不清我脸上的雨水和泪水,我也感到自己快要撑不住了。
在雨中慢慢走着,我脚步沉重,浑身没劲,连从书包里拿出雨伞的力气都没有了,仿佛一株被阳光遗忘的植物,蔫头耷脑毫无伸展枝叶的动力。
当我的头发已经淋湿,雨好像也终于停了,我慢慢地抬起头,却看到头顶上方出现了一把湛蓝耀眼的伞。
身边出现了那个让我识破易扬谎言的男生,他看着我,这次倒没有露出嘲讽的笑容。
我想自己应该谢谢他,让易扬对我的欺骗仅仅在不到一星期的时间内戛然而止,但重回孤独的感觉如此揪心,尤其是经历了欺骗之后,我悲哀地在心里自嘲:现在的孤独真是青出于蓝啊!
跟着我走了这段路,这男生应该也是看到了我和易扬的不欢而散,但他倒是一个字也没提,只是有些突兀地问我:“雨水打在我伞上的声音,你能尝到什么滋味啊?”
我一怔,但随即想到他曾经说过自己没有我的特别,面对他就像面对菲菲一样,心存亲切但也只有选择沉默不语。
“听到各种声音,我的味蕾丝毫没有反应,我的鼻子也闻不到任何气味。”男生看着我,忽然慢慢笑了起来,“但我能看到色彩……”
“今天的雨,不大不小,打在伞上的声音会让我眼前浮现出透明的青绿色。”
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脱口而问:“真的?!”
男生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你的声音,跟前几天一样,让我看到淡淡的柠檬黄。”
如果说世界上有奇迹,我想我是碰到了,一时间,周围的一切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雨滴落在他伞上的声音,好像轻轻响起的小夜曲。
“雨水落在你伞上的滋味……好像花草茶,很清淡。”滋润大地的春雨终于也落到了我的心田里,我微微地舔了舔嘴唇:“而你的声音,好像蓝莓蜜饯,我不熟悉却很喜欢的滋味。”
而且我终于解开困扰我好几天的疑问,在阳光明媚的午后躺在草地上,易扬的声音却总是让我的舌尖泛出酸苦,与周围的温暖寂静那么不协调。那是日光之下,谎言蒸腾的味道。
真品面对夸夸其谈的赝品时,自然是难以容忍的,而我回想这男生嘴边曾经浮现的微笑,不光是对易扬的嘲讽,也是对我的可怜。
“谢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提醒,我真不知道还要被他骗多久。”我抬头看了看那顶雨伞,仿佛一小片湛蓝的天空,那样纯粹的蓝,看得眼睛都微微发疼,但我清楚这细微的疼痛来自无形撕开了我眼睛上被谎言蒙上的一层薄翳,所以心里为这明亮双眼的微微疼痛而快乐。
“虚伪的欺骗总是长不了的。”男生耸耸肩。
我回想起那个他与我和易扬躺在同一片草地上的中午,有些奇怪地问道:“难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上当受骗了?”
我的意思是,难不成他那天是故意躺在我们不远处,但我很快为自己的自作多情而微微脸红。
“那倒没有,那天碰到你们完全是巧合。”男生干脆地说道,“我每天中午都会离开满教室的同学,一个人在球场上待着。因为身在众人之中却倍感孤单的滋味很不好受。”
如果说我心里对他还有因为易扬而产生的过分警惕,这句话则彻底打消了所有的疑虑。
细细体会着舌尖花草茶和蓝莓蜜饯混合的美妙滋味,我听到男生说出了他的名字:风霁。
“好名字……”我喃喃道。
“我今天挑这把伞带着真是太对了。”风霁将雨伞朝我这里移了移,看着我笑道,“虽然现在周围一片阴沉,但我还是能看到天空的湛蓝和淡淡金黄的阳光。”
我想象着自己的脸庞在风霁眼里,透着淡淡柠檬黄的光彩,那是任何珠光散粉也达不到的效果。
“易扬那家伙也太恶心了!连山寨版都不是就跟你那么胡诌!”菲菲对我经历了一个星期的欺骗愤愤不平,还过意不去地跟我道歉,“要是我不把他假装的特异功能告诉你就好了。”
我连忙摇头:“没有你,我就不会和易扬认识,而如果没有和他在球场上的聊天,风霁也就不会戳穿他的谎言。最重要的不是我让易扬骗了,而是我遇到了风霁。所以我要真心真意谢谢你,你还跟我道哪门子歉吗!”
菲菲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确定风霁真的……”
没等她说完我就连连点头:“这次,我百分之百肯定。”
风霁在初中时就发现自己与众不同的视觉体会,和只是单单沉浸在难言孤独中的我不同,喜欢看探索频道喜欢上网查询的他渐渐发现,原来世界上和自己相像的人真的存在。英国牛津大学还曾经努力把世界各地发觉自己在感官方面不同寻常的人聚集起来研究过,这种“感官信息素超常连接”的现象在先进科学仪器面前客观反映出来,让那些来自德国、法国、俄罗斯、奥地利的人们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仿佛摆脱了困扰已久的迷惑和不安。
那种迷惑和不安我太了解了,特别的味蕾感受带来的新奇是短暂的,更多的则是被一种自己力不能及的未知像浓雾般包围。这也是为什么我曾那么不解易扬的灿烂和兴奋。
上个星期三的下午,就在风霁家的电脑前,我看着他收集汇总的资料,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不安阴霾一扫而空。
“我最近常常跟自己说,这个世界上有‘感官信息素超常连接’的人虽然很少,但也绝对不止我一个人。虽然难免会有不被理解的孤独,但没必要沉溺其中难以自拔。所以我想我以后不会总是一个人躺在学校球场那里消磨时间了。你也别总让自己感觉太孤独了。”
听完风霁的话,我的心头立刻涌起一句话……
“对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声音让你感到什么滋味呢。”菲菲打断我的思绪。
我笑了起来:“草莓棉花糖。”
自习课下课了,我和菲菲收拾好书包走出教学楼,看到正在等我的风霁。菲菲忽然走上前问道:“风霁,我的声音是什么颜色的啊?”
风霁一愣,随即笑了笑:“那种棉花糖的粉红色。”
“我也百分之百相信他了!你俩的感觉,既真实又绝配!”菲菲大叫着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现在真想一脚踹死那个姓易的!”
我也乐了,看着风霁脸上露出的询问微笑,连忙说道:“我测试易扬的那个下午,菲菲从我们面前经过时,他说他闻到的是方便面佐料味儿!”
等风霁去自行车棚取车的时间里,菲菲跟我说道:“在只有一千多人的学校里有这个男生出现,算不算你生命里的奇迹啊?”
我点点头,说出了那天下午在风霁家没对他说的话:“从那个让我体会到花草茶滋味的下雨天开始,我再也不觉得孤独了。”
这个发生在春天的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不过在暑假来临之前,还是有值得记下的几点P.S.。
在易扬的朋友眼里,他虽然打破了一周之内追女成功的记录,也刷新了一周之内被人甩的记录,后者是男生们更喜欢津津乐道的。
菲菲总想替我替自己出一口被欺骗的恶气,发动自己的朋友们对易扬伪装的本领大加宣传,弄得他烦不胜烦之余倍感狼狈,结果作为“想引人注目而故弄玄虚”的男生被菲菲在学校电台点歌讽刺。
我和风霁在期末考试前给17岁生日到来的菲菲送了一块草莓奶油蛋糕,在她给自己欢唱“HAPPY BIRTHDAY TO ME”的歌声中,我俩相视而笑。风霁说他晚上回家就要上网更博,博文名字就叫“五线谱上的缤纷味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