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单的考拉
“它生病了,刚喝过药水,还在不停地打摆子。”米花阻止。
“它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明天的演出很重要,市长和夫人都要来看。”
“换一只好吗?它还很小。”米花求情。
米花是很喜欢吉姆的,这只乖巧的小象只有两岁,是米花帮忙接生的。吉姆有一双友善的眼睛,看谁都是温情脉脉的,即使对欺负它的老虎狮子。虽然它够壮,但从不仗势欺兽,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有慈悲,吉姆大概懂得同为动物的悲哀,所以原谅野兽们的无礼。
米花觉得吉姆就是这么神奇。
3
因为米花的阻止,小释没有进行最后的排练,演出时出了纰漏。老板很生气,小释成了炮灰一朵。
米花觉得很抱歉,她找到在海边坐着发呆的小释,被月光干晒很久后,讨好般地,她唱起那首英文歌:当夜晚乌云密布,有道光依然照耀着我,陪伴我直至天亮,顺其自然吧……
“顺其什么自然?”小释突然发了脾气,声讨米花,“要生存就要奋斗,机会要自己争取,顺其自然只会被别人踩在脚下,我们想过更好的生活必须……”他想说“不择手段”,踌躇了下,换成“抓住每次自我展示的机会”。
最后他说,“以后不要给我添乱就好。”
机关枪般的言论中米花懵了,垂下头。她想承认小释说的有道理,但又说不出哪里别扭。她附和不来。
月光下的小路很寂静,她被小释牵着咚咚咚飞快走——他那双常年握鞭子的手长了趼,好硬。
身后好像有人轻轻叹了口气,回头看只有一地月光。
像是要一雪前耻般,小释成为工作狂一名,每日训练到深夜,动物们被折腾得鸡犬不宁。同样不宁的还有马戏团的一位年轻的看门人——所有人离开才可以关门的他每晚打坐般等在门口,像一只“木鱼”。
“木鱼”应该二十五六岁了。有一点点跛脚,有些自卑的样子,大概自卑感只有在米花这样纯良不以貌取人的女孩面前才能得以缓解吧。总之,他挺喜欢和米花说话。
而米花注意到他是因为他总和一只雪纳瑞狗聊天,他有时会举起小狗,碰碰它的鼻子,好像很开心。和小狗聊天的人应该是非常温柔的人吧’米花想起那只被自己丢在草丛中的小可怜,鼻子酸一酸。
两人常会在门口一边等小释一边聊天。
“你好像总是一个人,你孤独吗?”米花问。
“木鱼”摇头笑笑,缓慢地说:“孤独感这种东西就好像动物的牙齿吧,会不断地长出来,昼夜生长,是需要硬物来磨砺的,其实大家都差不多,这也是人生常态啊。”
是常态吧,米花在心里重复。那么就不要抱怨小释总没有时间陪自己了吧。
“还是去读书吧,这种地方不适合你。”木鱼规劝米花,像个知心大叔。
“我今天遇到了以前的同学,”米花说,“她讲什么我似乎都听不懂,像两个星球的人。”
米花承认不读书确实是一件不好的事情,她和社会脱节了。
她从一只牢笼走出来,进入一只更大的牢笼,世界是个巨大的马戏团,她是里面被豢养的猴子狮子大象,怎么也走不出去了。
“小狗借你玩啊。”“木鱼”见哀伤的垂着眼帘的米花,把雪纳瑞递过去。
米花抱着雪纳瑞去后台找小释,看到小释正在狠狠鞭打吉姆。那么没感情,表情甚至带着狰狞。她被吓到了。他是在迁怒吗?这是地球上最恶劣的品质之一,米花不想以恶意揣测小释。
雪纳瑞似乎受到了惊吓,大叫起来。小释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米花。
“这狗真烦。”良久,小释冷冷地说。
多年后回忆往事,米花想如果当时及时找小释谈谈,解开他的心结,告诉他不要变成他们曾经看不起的那种大人,不要被同化,不要急功近利,是不是就不会出后面的大状况,是不是就可以不分离……
马戏团筹备很久的一场圣诞晚会在万众瞩目中开始了,连米花这样不起眼的人也被安排了角色,演一个鼻头红红的木偶,负责把动物带到驯兽员身边。
米花不知道将要有一个危险的表演,小释会让吉姆表演大象喷火,多惊悚,大象是最怕火的,受到刺激的后果不堪设想。
但小释就是要向高难度宣战,他认为吉姆是温顺的,是万无一失的。但是当火球被酒精引燃的时候,吉姆也发了飙,它质朴的黑眼睛变成红色,它用长鼻子把火球击打成无数份,火种满场飞,幕布烧着了,电线烧着了,游客的衣服头发烧着了……
被吓傻的米花杵在台上,只听到头顶有物体断裂的咔吧声,然后她被人猛然推开,失去意识之前只看到小释仓皇跳下台的背影。
4
干冷的清晨,有雨让城市倾斜,玻璃蒙着雾气,米花心里悬挂着八号风球醒来。
只是些皮外伤,真正新鲜的伤口不知藏在哪儿,隐隐作痛。
坐在对面的“木鱼”胳膊上绑了绷带。那是在推开米花的时候被舞台上坠落的聚光灯砸伤的。
米花得知在自己昏睡的两天里,马戏团被封了,老板散尽钱财平息了事故,元气大伤决定回国。他没有追究小释的责任,还要带他走,因为他的女儿爱上了小释。
米花见过那个女孩多次,鱿鱼卷般的金发,充满异域风情,总围着小释转,鲜艳的衣裙晃得米花睁不开眼。
大雨天,什么理性思考都被冲垮殆尽。
米花等小释来探望,可他一直一直没有来,他真的要跟鱿鱼卷走了吗?一飞冲天,平步青云,就像在台子上弃自己于不顾仓皇逃命时一样决绝?
她悲从中来,拉起被子,眼泪热热地流下来。
“木鱼”悄悄退出去,留下的热牛奶在桌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米花决定去找小释,死也要死个明白不是吗。
正在收拾行李的小释不耐烦地赶她出门,他马上要去机场了,不预备解释什么了。三年的时光是种毒药,米花在这边肝肠寸断,之于小释却是种解药,让他顿悟感情什么的都是浮云,过更好的生活才是王道。
米花哑然,怎么会这样,花了好多年时间一起长大的我们,不是共有那么多美好回忆的吗,为何如开弓箭一般全都利落地从头顶飞过,消失不见。米花觉得不甘心。
她不甘心。
趁小释不备,她抓起桌上的钥匙把门反锁,并迅速抛出窗外。拉扯间小释的手推在她身上,那么尖利那么疼,简直不像人类的手。
最终小释拎着行李从三楼夺窗而逃,跳下去的时候大概扭伤了脚,他一瘸一拐狼狈滚走,顺便回头狠狠瞥了米花一眼。那个神情像极了他驯养过的食肉动物们,獠牙在夜色中一闪,如天空划出的地裂般的闪电。
米花本以为就算他欠缺担当,起码还不算卑鄙,可他就这样卑鄙地滚了,是预谋已久的姿态,如沙尘暴过境,消散,满城尽带黄泥沙。
果然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嘛。
马戏团的动物大部分被送到了动物园,包括吉姆。虽然仍旧是个牢笼,但至少不用被奴役被玩弄,为点儿吃的摇尾乞怜。
雪纳瑞一直没有被找到,它在跟了米花几天后就神秘失踪了,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