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单的考拉
文/蔡布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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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花抱着小狗在路边等人。
强沙尘暴天气,四周黄尘滚滚,太阳浸在沙砾中,勉强渗出昏暗的光。
小释来了,米花跳上他的单车。
“怎么还带了狗啊?”小释不解。
“我舍不得它……”
“带着它会很麻烦的,丢掉吧。”
悲催的小狗被丢在野草葳蕤的路旁,它不死心地追着单车轮子猛跑,直至力气耗尽颓然翻倒在草丛里。米花难过地背过脸去。
“坐稳了啊。”小释叮咛米花。单车经过无数上坡下坡在烟灰色的公路上候鸟般嗖嗖滑行向前。
两个17岁的孩子,一袋临时打包的衣物,一辆单车,一场未知的旅行。
只是临时起意,两人约在学校后面的公路上碰头,决定一起出走。这不过是极其平常的一天,沙尘暴持续袭击这个大而无挡的城市,大人们持续忙着焦躁,谁也没有注意到丢失了两个孩子。
大风把小释的校服衬衫鼓成一只饱胀的鱼,米花紧抓他的衬衫,“我们去哪里呢?”
单车突突跳了几下,车轮忽然失控,脱离车体向前滚去并迅速消失,他们连人带车摔倒。
两人鼻青脸肿地找车轮,无果,蹲在路边犯了愁。
天黑下来,远山躲在晚霞后,这是日本人所说的“逢魔时间”,白昼与黑夜在此交替,人会逢魔般浑噩恍惚。寒冷袭来时,米花想起爷爷做的拉面,开始后悔自己的不告而别,她小声抽泣起来。
小释蹲到米花身边,伸出手来覆盖她的手,轻轻摩挲,传递过去的是让人心暖的安定的力量,“会有办法的,来,我背你走。”
他哼起一首披头士的英文歌背着米花走在星空下:当夜晚乌云密布/有道阳光依然照耀着我/陪伴我直至天亮/顺其自然吧/我在音乐声中醒来/圣母玛利亚来到我面前/说着充满智慧的话/顺其自然吧……
忽然,公路上投来的一束车灯照到两人面前,一辆大型货车缓缓驶过。
“天使马戏团,最牛的马戏团,带你环游世界。”小释念出车身的广告语,“我们跟它走!”
他冲过去拦下车子。
车灯打在空气里,尘埃与尘埃混淆,分离。
而两个孩子的尘世。才刚刚开始。
2
新的城市是座年轻的城,这里有许多标新立异的人,搞出许多古怪花样,不像以前的城市老龄化严重,死气沉沉,被叫做文化沙漠。
天使马戏团决定驻扎在此。如广告语一般,这的确是个挺牛的马戏团,老板是欧洲人,带着半车训练有素的动物和半车精明的员工在世界各地做过表演,他们眼界开阔,胜过任何本土的草台班子。
小释与米花被留在团里傲零工,老板是这样想的:一对盲目的小恋人,男孩看起来挺伶俐可以慢慢培养成驯兽师,女孩笨笨的就帮忙打下手,照看动物,她一定真心真意没有怨言啦,一箭双雕太划算了。
米花是温柔而认命,善感但不多愁的,她任劳任怨地工作着。她会常常回忆起那个场景:出走那天的公路上,虽然四周黄沙滚滚,但他们激动得微微发抖,那感觉就像走向一个刚被上帝创造的纯白世界里。
她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我行走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有最好的人在身边,一切都是值得的。
唯一放不下得就是爷爷。
这位好心的老人把米花独自养大。他在一个下雪的夜晚看到被丢弃在襁褓中的米花,强烈的思想斗争后他颤抖着手放下了她,自己都养活不了的人哪有余力管别人闲事呢……可走出几步后又折了回来,这么冷的天,可怜的小孩,还是……还是捡了吧。
米花与老人生活在海边,身份不明,所以活得特别苟且,只要人多的地方,她就仿佛一名被黥面的罪将,面额上刺着“弃儿”两字,那些别人对她身世的揣测,那些猥琐的想象力让她心累害怕。
虽然老人对她很好,但她始终觉得是自己使老人沦为了别人的笑柄,是他的一桩大闲事。高中时,老人的几个儿女忽然开始频繁登门,这些市侩嘴脸平日是鲜少露面的,米花不明白他们意欲何来?
老人了然地把各怀鬼胎的儿女聚在了一起,开会。会议明确表示尽管自己年事已高,但谁也不要觊觑自己的房子。房子,是留给米花的。
算盘落空,有人提拳奔到老人面前,有人拎起角落里的米花拖小动物一样拖下楼。愤然丢到了街上去。
赖以生存的小小家园要被无情吞噬了,十七岁的米花无力回天。除了绝望和认命还有别的办法吗?唯一能做的不过就是不要再陷老人于为难中了吧,不要再给他添一丁点麻烦。
愁肠百结时,邻居小释从对面窗子上闪出来,他被锁在家里,正在撬窗栏杆,他敲窗示意米花找门口花盆下的备用钥匙替他开门。
“我爸竟然让我去他厂里打工,还说到一定时候就可以继承家业!”小释一边打包行李一边向米花抱怨,“我怎么能去当那没劲的死暴发户,我要开悍马去草原兜风,我要一边玩冲浪一边组个乐队玩摇滚,我要……总之这些在我爸眼皮下都行不通,说说都不行,一说准抽我,我要离开这里!”
读完高中后他不想走父亲安排的庸俗道路,对于读书,也没有什么兴趣的,并非头脑不好,只是不愿再被大人支配,校长老师父母,对所有框架戒律都有着说不清的憎恨。
不知道这个整日喊着“不自由毋宁死”的热血傻孩子多少年后才会体悟自己的任性,他也许会在三十岁时痛骂自己是脑残,悔不当初地落泪,但现在只会倔犟地抿着嘴角,即使前行的路再挫折,也会神气地说句人不走点弯路找不到正确方向嘛。
在幼稚的米花眼里他也极神气,米花以前常在窗台侧耳倾听他扫吉他,她觉得那些英文歌极可爱,极衬他的人,睫毛好长,牙齿整齐漂亮的人儿。这样的人的确该去走一条不同寻常的路。
两个冲动的傻孩子互相安慰打气说,不如我们一起走吧!很有古人歃血为盟的情谊。
胡乱留下封信,说我们会活得很好,别担心,也别找。
从此,时间顺着各自的河床向后流去……
马戏团里,三年弹指间。
三年后的米花还是那个傻傻的姑娘,时常犯二,被呼来喝去地做各种工作,打扫卫生,整理道具,跑龙套……没人关心她的感受,都觉得是她逆来顺受的性格使然。不知她只是太怕离开小释,怕面对“分离”——这个她生命里的关键词。唯有事事隐忍。
三年里小释长高很多,虽然还是那个没事就爱劈劈情操唱唱英文歌的文艺小青年,但已经褪去了小男生的秉性,他现在会大声讲话,靴子把地板踏得咚咚响,和其他驯兽师一样,鞭子快准稳地挥在动物身上。他总被排在最后一个压轴出场,许多姑娘喜欢他,不远千里来捧场。他已经是老板最钟爱的员工。尽管生活状态不是曾经理想中的,但好在新鲜刺激,还有不错的收入和声誉,他决定存多些的钱做资本,这段过渡期后,理想生活应该就在不远处了。
米花从没想过她和小释会出现矛盾。
“把那只小象带来好吗,我要再排练一遍。”小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