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淮四月,时间无恙
青淮转过身子看着我,咧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路宁有一瞬间是走神的,因为杜茗微。他蹲下身子捡起脚边一只色彩斑斓的小塑料瓶拿在手里,瓶子底部还有一些没有化开的颜料,凝固在上头,像是久难愈合的伤口。他把瓶子举起来,阳光就从瓶子对面斑斓过来。他低头笑了笑说:“这些颜料都已经干了,不能要就不要了吧,我代替杜茗微赔给你一些新的。”他说完抬起头看着我,表情认真。我站在青淮身后缓缓地摇了摇头。青淮就跳出来伸手拍我的脑门,她说:“你傻啊,路宁家可有钱了,趁着机会应该跟他好好敲诈一下。”路宁也不说话,只是眯着眼睛看着我。
最终,我还是拒绝了路宁的好意。青淮也就不再强求,拉着我和路宁走进了琴行。青淮把我按在钢琴面前坐下,她说:“既然喜欢钢琴,就来替我上课吧。”她说着咧开嘴巴笑起来,没心没肺。我低着头,看着指尖下头的黑白琴键,触感微凉。路宁抱着手臂站在旁边礼貌地微笑,他说:“四月,愿意就答应她吧。”我望着路宁和青淮微笑着的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大片的落地窗外头,已经暮色四垂。
立夏的时候,我开始替青淮上钢琴课。每天背着脏脏的画板出门,然后在琴行呆上很长的时间,只是似乎我对于这样的乐器毫无天分可言,所以就算耗上再多的时间也毫无进展。杜茗微也还在琴行学琴,偶尔的时候,她会站在我跟前冷冷地看着我,然后轻蔑地笑。我低着头让视线尽量落在课本上,只是微微湿润的手心还是透漏了内心那些无法掩饰的慌措不安。路宁和青淮偶尔会过来,而杜茗微并不在这样的时间出现。杜茗微对于路宁始终是耿耿于怀的。或许每个女孩子最美的那些年华里,都会有这样的男孩子,让自己执念,让自己迷失自我。路宁之于杜茗微。偶尔有避不开的时候,杜茗微总会在青淮的冷嘲热讽里,僵直脊背仰着头不管不顾地推开门快步走出去。其实,她怕的不是青淮的嘲讽,而是路宁望向她的那种悲天悯人的眼神吧。因为喜欢,所以才会畏惧。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能够持续太久。没多长时间,青淮就用不屑的口吻告诉我杜茗微即将出国的消息。杜茗微给路宁打电话,希望在她走之前,能见见路宁。或者,路宁能去送一送她。而这些话,路宁全封不动全都转给了青淮。青淮本来坐在围墙上抽烟,听完之后跳着脚从围墙上纵身下来,跑来教学楼把正在收拾的杜茗微修理了一顿。而路宁站在教室门口,低着头抽烟,手里的烟头明明暗暗地发着红光,像是烙在谁的心尖上。我伏在教室角落里的桌子上写作业,抬起头便看见杜茗微在青淮走后委顿在凳子上,眼睛里摇曳的火光最终在夏天闷热的教室里一点点熄灭。我收拾了书包走过去,掏出纸巾递给她。她抬头看着我,眼泪流下来,却又放声大笑起来。声音在空荡而闷热的教室里,显得有些嘶哑而悲怆。
是有多喜欢呢?是有多难过呢?或者是有多绝望呢?
杜茗微最后一次出现在琴房那天,她只是拎着包包站在钢琴前头无声息地看着我。最后,她低着头跟我道歉,她说,四月对不起。说完从包里掏出两个牛皮纸包的信封搁在我眼前,她小声地叫我四月,她说两个信封里,一个是对于过去她的道歉,而另一个则是给路宁的。说完这些,她站直了身子弯腰向我鞠了躬,转身走回她练琴的小房间,杵着下巴坐在凳子上望着窗外的这个城市的繁华发呆。
我低着头继续那些索然无味的练习。只是那时候我并没有意识,这样安稳的日子已经走到了穷途末路的境地。
其实之前也没有太多的关于这些突如其来的事件的铺垫,就像生活里每天在每个人身上上演的那些曲折离奇,来得毫无预兆。青淮的妈妈来琴行找青淮的时候,顶着青淮的名字坐在钢琴前的女孩子,是我。我低着头,坐立不安。青淮的妈妈看起来有些憔悴,她叹了口气说:“不用担心,我不怪你。只是想麻烦你帮我找到青淮,越快越好。”她说着眼圈已经酸红。“她不肯接我的电话,所以,拜托你了。”我急忙给青淮打电话。青淮正和路宁在KTV里唱歌,音乐太过于吵闹,她一直在大声喊:“喂,喂,怎么了?”我抬起头为难地看着眼前满脸倦容的青淮妈妈,坐在不远处的杜茗微望着我为难地模样不屑地笑了笑,我抬起头然后大声回答她说:“杜茗微又来找我的麻烦。”青淮大骂了一声:“妈的。”电话就挂断了,只剩下嘟嘟的忙音。
青淮赶来的时候,杜茗微刚好眼圈红红地拉开琴行的门走出去。青淮一把抓着她的衣领就把她往琴行外头拉,幸好被后来的路宁眼疾手快地拉住。同时青淮妈妈从琴行里拉开门冲出去,一巴掌打在青淮脸上。青淮一抬头就看见自己的妈妈站在自己眼前,怒气冲冲。青淮转过头来看我,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模样。她就扬起下巴望着比她低一些的妈妈,她大声质问她:“你凭什么要打我?凭什么?”青淮妈妈望着青淮,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毫无预兆。她闭着眼睛仰起头来,企图让自己的眼泪倒流回去。她说:“青淮,你以后不要再那么不懂事了。你爸爸不在了,没有人能再做你无法无天的资本和靠山了。”说完她走上前抱住了目瞪口呆的青淮。青淮一直没有哭,直到青淮妈妈晕倒在她怀里,她才忍不住张大了嘴巴哭出声响来。眼泪大滴大滴地掉在地上,掷地有声。
青淮的爸爸在应酬之后,因为酒后驾驶开车冲下了高速,当场身亡。而青淮的妈妈也因为气急攻心进了医院。最终,青淮的妈妈也没有能够走出医院,她抱着全家福从医院的五楼一跃而下。青淮在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坐在家里整理要带去医院给妈妈换洗的衣服。电话挂断之后,她仰起头大笑起来,她看着我和路宁扯着嗓子大声说:“不要弄了,不用弄了。多好,跳下去就一了百了。”她笑着笑着眼泪却流了下来,倾盆大雨。
背着青淮把信封拿给路宁的时候,他站在我跟前咧着嘴巴无奈地笑了笑,他说:“四月,你帮我处理了吧。青淮知道了,会不高兴的。”说完他口袋里的电话就适时地响起来了,是青淮。路宁接了电话,冲我笑笑,转身走开了。我眯着眼睛看着路宁渐渐模糊的背影,顺手把写着路宁的两个字的信封丢进了脚边的垃圾桶里。或许,不知道比知道要更好些吧。写着四月的那个信封里,装着一纸薄薄的信笺。上头写满了对不起,密密麻麻。
我不知道要用怎样的语言才能让这些事情叙述起来,不要那么的让人觉得悲凉。
青淮的世界此刻,就像让一整块的乌云蒙住了太阳,一片阴霾。她给自己买了很多很多的烟放在书包里背着,下课的时候就坐厕所的洗手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直到地上堆满烟头。为了掩盖红肿的眼睛,给自己化很浓的妆,在夏天最炎热的时候,也顶着个烟熏妆。青淮变得暴躁并且多疑,她像护食的小兽,磨尖了爪牙和所有企图接近路宁的女孩子厮打在一起。日子一长,她和路宁开始了无止尽的争吵。每次争吵之后,她就用烟头在手臂上烫出巨大的黑色伤痕,然后咬着伤痕累累的手臂躲在厕所里哭。
路宁骗了青淮去看心理医生。青淮站在医院外头的大街上扑上去厮打他,嘴里大喊:“你他妈才是神经病,你他妈才要看心理医生。”最后她累了,就指着路宁的脑门骂他骗子,叫他滚。路宁站在原地看着她,满眼满心的疼惜。青淮就捂着脸大喊:“不要用怜悯的眼神看我!我们分手!你滚!你滚!”她叫喊着转身就跑。她来找我,顶着一张妆容已经化开的脸站在我眼前。她伸手抱着我,她说:“怎么办?怎么会这样?”她尖厉地叫喊着,眼泪就落下来,顺着脸上的轮廓滑下来,径直掉落进我的衣领里。温凉的。
可是青淮,我也无能为力,这是生活所陈列的难题。我懂得你的悲伤,却又无能为力。
青淮,我们究竟要怎样才能历练成精,才能面对所有的伤害都刀枪不入呢?
青淮最终还是没有能和我们一起走完高考之前的那段举步维艰的时光。青淮开始在学校频繁地生事,直到被学校以精神压力过大需要修养的原因退学。离开学校的那天,我和瑟瑟发抖的青淮站在学校门口。她背着书包乖巧地仰着头望着头顶的微微蓝的天空,她说:“四月,我怎么感觉这个夏天这么冷呢,冷到眼睛里去了,也冷到了心里。”我没有回答,转过头看见她的眼泪默无声息地掉了下来,落进了闷热的风里。“四月,我好累,好累。为什么会是我呢?为什么要是我呢?”说完这一句,她挺直了脊背,转身走进了人海里。
青淮最终还是跟着路宁去看了心理医生。结果是,青淮只是因为承受不了这样巨大的打击而有些精神崩溃。从诊所出来之后,青淮站在路口和路宁道别,她说:“路宁,我只是累了,我想我需要休息一下。我会好起来的。很快。”路宁就难过地笑着俯下身亲了亲她的额头。青淮告诉路宁,她决定要出去走走,离开这个承载了太多悲伤的地方。她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了,背着一个小小的黑色的包独自离开了这个城市。走之前,她站在火车站给我和路宁打电话,她说你们来送送我吧。电话挂断之后,她把电话卡拔出来用力地扔进了风里。
我们赶到的时候,青淮坐在已经开动的火车上。她咧开嘴巴艰难地笑了笑,她把手圈在嘴边冲着我们大喊:“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我会回来的,一定会的。”然后所有的声音就在火车的轰隆声中,微不可闻。这一去,杳无音信。
我和路宁站在火车站,看着远去的火车,忽然间流下泪来。
高考之后,我和路宁都没有离开青叶镇。路宁出了钱让我继续在琴行学钢琴,他开始学摄影,背着相机把我们曾经走过的路走了一遍又一遍。他也曾经给我看过手机里的照片,是青淮拍下的那一张,像素并不高的照片里,我站在油腻的烧烤摊前,表情慌张。现在路宁满屋子优质的相片里,我们的表情都是无奈而不安的。最多的照片是我们站在青淮离开的那个火车站,挺直了脊背孤单而落寞的背影。我问路宁,她什么时候会回来。路就望着远去的火车和渐渐暗下去的天色,他说,四月,不管她什么时候会回来,我们总是会等到的。
谁都知道,我们在等一个人。只是那个人的名姓,说与不说,都已经不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