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
学士服上带着金黄的边,显然是工科专业。广场上是A大著名的“翱翔”雕塑,大家围着雕塑恣意恶搞,其中一个蛮高大的男生总将手摆在右边脸颊上,握拳,V字,捂脸,扭捏得让人侧目。
我一笑,脚下失衡,狠狠摔了个肚皮贴地,保温桶应声而碎,鸡汤滋养了大地。鸡汤是在那两个“业余富婆”租屋的厨房里熬的,熬了小半天,可大地母亲不会因为喝了我的鸡汤便赏我一地黄金,我得不偿失,于是不争气地捶着地哭。
对面那群乌鸦却看着我怪异如蛙泳的姿势开怀大笑。
热闹狂欢中的寂静与放声大笑前的哭泣,这些,都是只能自知的冷暖,别人眼中,你是模糊是虚无,是一个匆匆到终成符号的其他。也只有自己,才能扛起自己,将这条艰难路坚定走下去。
我爬起来,却有一双大手在背后将我顺带着搀扶。看我已经起来,又将手举起来做投降状。转身看到那张脸,我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他的脸与传统意义的帅哥相比稍有些长,单眼皮厚嘴唇,有着些不可言说的性感与顽劣。他的右颊上有一大块淤紫,想必因此才不得不摆出各种怪姿势,以求不在毕业照中留下不堪的痕迹。
这张脸我认得,且寤寐思服了一年多。
我在校园论坛里和他辩论过许多问题,思想针锋相对。我悲观厌世,他却周伯通一样有着傻兮兮里透点哲理的看开,我强硬带刺,他却主张世间一切矛盾皆可化解,与人为善最是根本。
他的头像是他本人,id却是英文Freedom,我的id是李木子,但头像一直空白。
将近半年的隔空对话后,突然有一天他在论坛上说:“李木子,让朕收了你吧,从此你便统率后宫,朕让你锦衣玉食悲观不起来,有刺就去刺刺小妃子老嬷嬷。”
我笑笑的,注销了账号,从此遁形。
几次擦肩而过,我知道他是Freedom,却不知道本名,他会风流一如既往地对包括我的任何姿色尚可的女生眨眼放电,却不知我便是李木子。
大概,他也不会想到,那个id竟会是我的真名。
网络时代,却见面不相识,着实是浅缘一场。只是我心里揣着又痛又痒的明白,像个洞悉命运的神婆,哑然接受这段错失的情感。
“原来你就是李木子,”他依旧举着手,黑色学士服让他看上去像个正对我施法的巫师,他的脸上有若隐若现的失落,是因我与他想象中不同还是斯人名花已有主?他说:“你帮我跟吴白说清楚,我对你可没非分之想,你瞧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不是?”
我看着他,不觉好笑,他就是那晚被揍的告白男穆友铭。“可以对一个未曾谋面的人深情告白也算够儿戏够厚颜无耻,那么,那一拳打得并不冤枉。”我说。
他表示完清白,终于放下手臂,苍白地解释:“我找人帮忙做毕设,那人耍我,说我随便找个人当众表白,一切准备工作由他来做,于是我就站在楼下随便喊了个名字。”他看着我笑:“没想到真有人叫这个名字啊,这名儿多俗啊,论坛里一抓一大把……”
“你到底是不是,一年前论坛上那个……”他问了一半,却忽而嬉皮笑脸地打住:“要不是那天吴白和你在学校里一圈又一圈溜达,我还真不知道,你就是李木子。得,他那一拳我也收了,这事儿就算了,两不相欠,男人见面难免激动,你帮我转达一下。”
他一挥手,已经溜远,身后一干乌鸦频频起哄。
他还是那么通达,知道问与不问结果都是相同。可当他站在楼下,想要随便喊一个名字来对她表白时,他喊了李木子。是烙印太深才脱口而出,还是他早已打算如此,以便走得不留遗憾?
4 腐臭的夜
医院里,老妈已经在办出院手续。见我来了,又开始一叠声抱怨:“一个烫伤,怎么花这么多钱啊?!”她指着药费单眯着有些老花的眼一个个念下来,那些药的名字拗口又生僻,她口里喃喃着置疑医院乱开药,护士死皱着眉头爱搭不理。
我装作看不见,刷卡,签字,扶着她向外走。
她要出院便只能出院,我拗不过她。
“木子啊?这么多医药费,家里的钱还够吗?”回去的路上她忽然想起来,紧紧抓着我肩膀问,我骑着小电瓶车载着她在熙攘的车流中穿行,避开有交警的路段,迅速钻入归家的胡同。一路躲闪灵巧却也神经紧张。她说不愿坐出租车,说车里憋闷会晕不如摩托敞亮又能看风景。我拗不过她。
我一直都拗不过她,拗不过她不再结婚,拗不过她让我上大学,拗不过她每天推着小摊子出去卖臭豆腐。在仅有两个人的家里,她是天,她霸道而固执,但我却是她这方天幕下的一颗小草,风霜雨露都是她给的。
在家门口,那个不合时宜的身影背着手璀然一笑:“阿姨好。”
她也笑:“是同学啊,进去坐?”
宫倩礼貌地摇摇头:“不了,我找木子回学校商量点事儿。”
“哦。”她也知道,这个穿着时尚的姑娘可能是有些嫌弃我们的小房子,于是对我说,“你和同学回去吧,妈没事儿,晚上等你回来吃饭。”
我点点头,将宫倩带到稍繁华的地方,指着一家咖啡店:“你要谈,也只能你请客了。”
她大方一笑,率先走了进去。
其实我和她,本是无话可谈,但因为吴白,我们还是有了不可避免的交集。吴白千方百计要挡在门外的痴心妹主要是她。这个从初中追他到大学的女生,亦是家世普通的孩子,却有着不可匹敌的小傲娇。总是举着头,一副高贵优雅的姿态。
我和她交手的第一回合,是老妈住院的那天晚上。
人还是老得拗,我始终倔不过她,她又偷偷推着推车去学校门口炸臭豆腐。这是她的手艺,她曾以此为豪,微臭大臭变态臭,油锅里滚着,远远地便能闻到那股臭到极致的香。
那晚她生意额外地好,附近几个卖麻辣烫和羊肉串的汉子都被她比下去,她忙得不亦乐乎。小摊子前围了一圈学生,浸在那股奇异的香臭里等着自己的美味出锅。
忽然之间,左右的小贩都散了去。猫一样敏锐的耳目,游击队一样灵活的应变,现在的小贩都被锻炼成了精。穿制服的一队人走过来时只剩下七手八脚收拾着东西的她,垂着头搓着围裙求情:“咱知道错了,统共也没摆几次,这就收了回家。”
“个个都这么说,城市都被你们弄得一团乱,路还走不走,卫生还讲不讲,税还交不交?”严厉的一连串责问,那人指着她的摊子说,“收了!”
她以为终于留了情,却看见几个人上来将她的摊子拉走。她自然不答应,这像收了屠夫用惯的刀,折了侠客心爱的剑,她怎么舍得,于是拗劲涌了上来,一番拉扯下,还在滚着的油便翻洒出来,燎在她半边身子上,露在外面的皮肤从胳膊到肩膀顿时红成了一片。
我路过时只看到一个叽叽喳喳混乱的圈,圈里传出耳熟的嚎哭,扒开人群便见她坐在地上用那只完好的胳膊捶着地哭。我们母女,似都在怨恨着这大地,同一方水土,却贫富相逾。人本生而不尽相同,但相同的付出与努力却收获迥异。低贱的更被践踏,高贵的愈加飞升。
或者在旁人眼中,此刻的她是失了理智无赖撒泼的悍妇,可在我的世界里她是我的荣耀。无论香或臭,无论讨好的笑还是此刻鼻水横流的痛哭!
我咬着牙抱起她,打车去医院,她搂紧我的脖子哀求:“木子啊,妈知道这回没听你话做错了,可那辆推车是你爸在世时,用二八的自行车亲手改出来的,你回家拿钱,帮妈买回来吧!”她搭在我后颈的手臂滚烫,我也只是应着,好,好,好。
把她在医院安顿好,我便去了那栋不大的小办公楼。只有二楼的窗口亮着灯,梳马尾的女生在灯下看书。我敲门,她回头看了一眼,说:“我爸带队出去办公了,我在这儿等他下班,你有事?”
“刚收缴回来的臭豆腐车,我想要回去。”我斩钉截铁直截了当,因为悲愤烧得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