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果

她用下巴指了指墙壁:“刚才是有人送来一辆推车,库房钥匙在墙上。”

我诧异而感激,拿了钥匙狂奔而下,小摊子上那坛子腌豆腐的卤水却不见了。没想太多,我便推着那辆三轮车往回走,经过小办公楼时,她轻轻推开窗户,一坛水从头至脚浇在我的身上。臭到极致的香,香到极致的臭。那些气味分子拥簇着钻进我的毛孔,深入肌理,是清洗多少遍都驱除不掉的味道。

“你这样浑身臭气的人,怎么配和吴白在一起!”她笑了下,将那缩口的坛子扔下来。清脆的碎裂声炸响在脚边,我抹抹滞涩的眼睛,抬头,将库房的钥匙用力抛进窗口:“无论怎样,谢了。”

然后推着我爸的三轮车,和我妈腌制的一车臭豆腐,挺直着腰板大步而去。

我接下吴白的活儿便是为了不再让我妈出来摆摊子,但这份烘臭的耻辱也是相应而来的职业病之一。我不难过,至多,我可以以此为由向吴白多要些补偿。

但我毫不怀疑,今天的种种巧合都是宫倩的算计,让他爸去突袭学校门口的夜间路边摊,然后坐镇等着我,给我一记下马威。我不难过,我只是心疼我妈。心疼她熬了那么久的一坛卤汁,心疼她老得起了皱的胳膊被烫得红肿。

为此,我会更好地完成吴白的任务,替他将宫倩彻底拒之门外。

第一回合,平。

5 这样很好,很好

宫倩说:“听说有人向你表白得很张扬?”

我喝口咖啡吃口提拉米苏,自己付账可是舍不得吃这些的,我伸手叫服务员,说:“再来两个蛋挞,打包。”然后才对努力保持着微笑的宫倩说:“我还是觉得吴白好,那些好,某个追了他七八年的人自然应该知道。”她脸色难看。

还真把这小小情场当成了后宫,与我勾心斗角软硬兼施地耍计谋?我可是按小时收费的。

宫倩说:“你知道那个穆友铭吧,他的背景比吴白只好不差。贴补你念完大学是肯定没有问题的,长得又帅,也不像吴白脾气那么不好。”

我不答腔,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内心怅惘,这些事不用她说,我自然了解。

我像个暗影数次经过Freedom的身畔,我看得到他的吃穿住行与我有何不同,他可以叫自己朕,但我只是民女,做不起他的皇后。我不像宫倩,虽不善良却足够勇敢,勇敢到可以用平凡生生打造出自己临空的高傲,锲而不舍地步步相随。

我的自尊是可以出卖的,比如卖给吴白,换一餐饭,换医院刷卡器上的一声“滴滴”。那些都是实际到不能再实际的无奈,不到这样的境地谁也不会了解,一张鸡蛋摊饼的钱也能难倒英雄汉。

但我仍有不切实际的虚伪,我可以独自腐臭,可以在吴白面前伸手索取报酬,却不能让自己在Freedom面前露出灰麻雀的羽毛,露出那卑微又不自重的灵魂。否则,我怕自己再没有论坛上那般与他争斗的底气和嬉笑怒骂的平等身份。

“宫倩,吴白我是暂时不会放手的,你说得对,有他在,贴补我念完四年大学是没有问题的。”我起身,拎起打包好的蛋挞,对她举了举说,“谢啦。”

第二天回学校上课时,吴白等在教室门口,手里捧着一束蓝色妖姬。他的硬汉形象因为这束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我跟他打招呼:“这么早来上课?”然后往教室里走,其实心里还是敲着鼓。

他一把将我拉回身边,我抬头,“怎么,要约会?上课时间约会算加班,三倍工资。”

他咳了声,说:“李木子,吴总给你转正,欢迎你做正式员工。”他把那束花递上来,我不接,只是笑笑地问:“花不要,能折现不?”

他不理我的贪财要求,在人来人往的教室门口拉着我的手臂执拗继续:“要不是横空杀出个穆友铭,我真不知道,自己已经中了你的毒。昨晚宫倩找过我,因为你说要赖在我身边不走,她气得发疯,跟我撕破脸皮,我才知道,你在她手下受过委屈。”

他心疼地看着我,试图将我拥进怀里,“李木子,你和宫倩说的话算数吧?你要是敢放手,我就……算了,你这么奇怪的姑娘,你想做的事就随着性子来好了。”

我任由他抱着,从他肩膀后看到爬上楼梯的穆友铭,他的脸色尴尬而仓皇,不知进退地又举起了双手,像一个惜命的世故浪子,他悄悄将一张卡片放在台阶上,然后下楼,在转角处抬头,已恢复嬉皮笑脸风流状,对我眨着眼睛伸手抛上一枚无声的飞吻。

拿着那张卡片回1022,我把它贴在镜子上,于是我一照,镜子里便出现一张夸张的Q版皇后的脸,川字眉嘟着嘴,一脸愤世嫉俗的苦瓜表情。

“朕会记得,大明湖畔的李木子。”

我笑出来,这样很好,很好。用以祭奠最初的爱情的,是我永不削减的爱。

站在窗口的林芝芝忽然放下她那副长在眼睛上的镜筒,说:“我的师兄昨天熬了一夜做了一张莫名其妙的卡片,今天下午他已经打包离开了,应该是去实习单位报道了吧。”

我迅速将镜面翻转,林芝芝伸伸懒腰:“旷日持久的暗恋结束了,这样很好很好啊!”

“傻丫头。”我抱着她。

我们在内心里追寻的爱情,都是那样完美如童话,不允许瑕疵,经不起拒绝。于是看见它的缺憾,便会止步不前。

这没有错,爱的千姿百态里,谁都没有错。

6 臭豆腐西施

吴白说:“李木子,你这叫违约,你得赔偿损失。”

我摸摸他的脸:“没事儿就叫盒臭豆腐,然后就能见到我了。”

我闪身,骑上电力不足的小电瓶车笃笃而去。那辆三轮车支在自家院子里,我妈依旧炸着她的臭豆腐,浇上卤汁撒上葱花和香菜,臭与香弥合的美味,就像这对与错贫与富交杂的世界。

我冒着被处分的危险,在学校每个寝室楼下的小黑板上贴着一溜外卖小广告。生意渐入佳境,我的小电瓶车是驰骋在校园里的一道并不优雅的风景,一路撒着微臭的气息。有人会在身后议论说:“那不是敢把吴白都甩了的木子李吗?现在可是咱们学校的臭豆腐西施呢。”

吴白公子,终究还是放下他珍贵的面子,我明明已放风出去说是他甩了我。抹好的台阶却不下,偏偏好心眼地为我正名。

堂堂富少爷每天两盒臭豆腐的外卖,一身迪奥香也被置换掉。

有时我也会想,假如有一天我也爱上了他,会不会比从前更无畏更自信?

可我来不及多想,电话频频地响,我记录着订单的数量和地址,冷静专业。在奔向自信的路上,我需要温饱的后盾,需要更强大的力量。

路边的梧桐树上又结满青果,一颗一颗,像未熟的荔枝。

我们说,时机未到的爱情是青涩的果,摘下来便耽误它更饱满的未来。可有些果子,看似青绿,实则已经成熟,即便秋霜落,也打不红它的脸。就像有些爱情,明明并非禁忌,更兼两情相悦,却终是难成眷属。

因为那执拗的田农总相信,即便成熟,青果,也终是酸的。

7 收获的季节

时光荏苒,如一头拉不回的长耳毛驴。当我也走到大四时,吴白他们搬到了对面的宿舍楼。透过1022的窗口,能看得到他对我举着一盒臭豆腐歪嘴致意。

宫倩已经办好了出国手续,成绩不错有全额奖学金可拿。临走前她找过吴白。据说吴白给了她一个拥抱,竟将她抱得热泪翻涌。当然,我的据说也都是从吴白那里听来,他说完这些皱皱眉头看我:“咦,你怎么一点吃醋的表情都没有?好歹配合一下,让我窝窝心。”

我拿好他买给我的安全帽笑笑离开,他不知道,宫倩走前也曾找过我。

这么多年以来,在爱情上的挫败从未让她的骄傲有所削减,反而,有些越挫越勇的姿态。她说除了爱情,她也还有理想。而理想才是最值得骄傲的存在。有些人活着,只是追寻一种活下去的方式,而有些人却有着明确而远大的目标。

宫倩说:“吴白也是我的人生目标之一,在爱情的选项里,他是我唯一正确的答案,虽然离开却也不代表我会放弃。我不在这几年里,你好好珍惜你们之间的平静。”

她第一次对我笑的真诚。我也是第一次,对她升起几分喜欢。真实而果敢地追求与付出,她有她的闪光品质,是一个让人怀念的对手。

然而她离开后的世界,并不那么如愿的平静。

那个夏天的傍晚,我的小电瓶车在校园里失了控。

一条行人颇多的林荫路上,我晃晃悠悠夺路而行,引来一众侧目。刹车老旧到失灵,变速器也不争气地罢了工。我像坐在一匹患了失心疯的野马背上,完全失去高智商生物的优越性,只能束手无策地任它驰骋。

忽然一道影子蹿出来,我只顾尖叫“让开让开”,却发现那人超人一样飞速蹦到了我的后座,双手绕过我的肩背握住了车把,几番操控不见成效,我无奈地冲他喊:“都罢工了,不用试了。”他却忽然抱住我,说,“别怕,有我垫着。”

电光石火的刹那,我与车已经分离开,它载着十几盒臭豆腐冲进情侣幽会圣地的校区人工湖,而我像粽子一样被包裹着滚了出去,粽子皮结实地撞在树干上,一时半会儿不省人事。

我坐在吴白身边,忽然忍不住笑中带泪,他还是那样急躁的暴脾气。听人说我的车出状况便风风火火赶来,不顾后果自以为是地英雄救美,他对我的在乎,似在与日俱增。平静之中,以为爱情只是心跳与思念,风浪起时才看到,爱情是忽略理智的奋不顾身。

他揉揉肿起的后脑勺坐起来,定定看我,尔后一把将我拥进怀里。

我笑:“枉你自诩聪明,不知道电瓶车早晚会没电的吗,我再绕几圈它就自动熄火了,何况,我还戴着安全帽。”他一语不发,那怀抱却紧得让我心悸。

是不是,即便是青果,也早晚要瓜熟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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