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
这样的情景是不是幻觉?她们到底是人还是……
她们都到了行将就木的年纪,都老得掉了门牙。
她们都把脸画得花花绿绿的,干瘪的嘴唇涂得血红血红的。
此时,她们都齐刷刷地扭过头,看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
如果不是白天听老乡介绍村子,说这里的人痴迷唱戏,恐怕现在的郑尤,早就落荒而逃了!
他显得很尴尬,嚅嚅地说:“对……对不起,各位婆婆……”
没有人做声。
好一会儿,中间一个老婆婆才慢吞吞地说:“你是哪个?你来做啥?”她操一口浓重的乡音。
“我,我从外市来,有事想拜访各位婆婆。”他小心翼翼地说。
一个小个子老太婆走过来,仔细看了看他,她的脸上有很多麻子。
她们大概好久都没看到过生人了。郑尤在心里想。
中间那个老婆婆又说话了:“你是远来的客人,有事慢慢说,快坐下来嘛!”
郑尤的心一下子放松了许多。
那些老太婆僵着的脸,也慢慢缓和了下来。
走了这么久的路,而且一路上提心吊胆的,他确实累了。
他在旁边一个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那个小个子老太婆递给他一碗水,他咕咚咕咚就喝了。
另一个显得很瘦弱的老太婆摇摇摆摆从里屋走出来,端给他一碗饭。
“还没吃饭吧,小伙子,快吃吧!”
碗很粗糙,饭也并不可口。是一碗馄饨。但他接过来,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
他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他想起了他娘。
这些老婆婆多像他娘呵!
她们虽然年龄老,虽然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但却像她娘一样善良。
她们还像年轻时一样痴迷着她们喜爱的戏曲,耄耋之年,却有这样高雅的精神寄托。
现在郑尤看着她们五颜六色的脸,不再觉得可怕,而觉得可爱。
他吃完了饭,这些老婆婆还在看着他。
一盏灯下,一群八九十岁的老太婆围住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郑尤把他的苦水一股脑儿倒出来。
最后,他恳切地说:“所以,我到这儿来,就是想打听清楚那个黄华的底细,还有就是她的家庭。”
老婆婆们听着郑尤的叙述,脸上表情不时发生变化,有惊讶,有不解,有怜爱。
郑尤说完后,大家沉默片刻。其中一个老太婆对刚才站在中间的那个老婆婆说:“说吧,告诉他吧,云姨,这么多年了,你心里也憋得够呛了。”
那个叫云姨的老太婆看看大家,最后叹了一口气,语气中似饱含无限辛酸:
“唉,十几年了。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哪个想起咱们这个尚尧村,从没外人再想到咱这儿来,十几年了啊,十几年前那些事,也没有哪个问起,也没有哪个想理一理啊!……”
我是作者。
下面,我就将云姨所叙述的话转述出来。为了更完整地给朋友讲述整个故事,我准备用我自己的叙述方式。
当然,我比云姨讲得更详细些。
可是,我向你保证,绝对忠实于云姨所讲的事实。
十、水一样的女子
这要从十几年前尚尧村的一个戏班开始说起。
说起戏班,大家并不陌生。我小时候在我们镇上看过几场戏班的戏曲表演,现在想起来都还记忆犹新。那些戏子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足蹬白靴,脸上涂着红红的胭脂,眉毛浓黑,气宇轩昂,咿咿呀呀地唱。他们有的戴着高高的帽子,有的头插银闪闪的发簪,有的头饰上还有长长的翎子。
后来,在梦中我渐渐也会梦到戏班,恍恍惚惚中,我会梦到自己也爬到高高的台子上去跟着他们唱。梦中,他们好像对我挺友善,全都停下来,面上含笑地盯着我看。他们的脸花花绿绿,看不分明,于是我走过去撕他们的脸——他们的脸上好像贴了一层又一层的纸,后来想想那可能是画好了的脸谱吧——但是撕了一层又有一层,一层在笑,一层在哭,一层又木讷讷毫无表情。
开始不觉得什么,撕着撕着我忽然觉得有点恐怖:这些脸究竟哪一张才是他们真正的脸呢?
这有点像川剧中的一个绝活——变脸。
表演变脸时,戏子动作麻利地把自己脸上做好的面皮一层一层往下扯,以此表现人物情绪的突然变化。可是,我却从这个过程中感受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其实,人都是多面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恐怖。
后来,我就不再喜欢跟着老人们去听戏了。
我从小就对戏班形成了一个片面的认识:它很神秘,很诡异,阴气很重。
尚尧村德化戏班属于乡村戏班,说起这个戏班,尚尧村一带恐怕是无人不知。据说这是个百年老字号戏班,创办人是十九世纪初一个叫冷蕙风的男伶。
尚尧村戏台建于村后花岩庙的庙中,合用了庙台,在此基础上增加了演出附属设施,戏台后设有化妆间、道具间,里面有演员休息间、膳食房。
一个叫云姨的老太婆在这个戏班生活了一辈子。在德化班中,她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老字辈了。曾红极一时,不过,现在她只是一个在德化班做饭的杂工。她今年已经六十三岁,容颜早已衰老,嗓子也不再圆润。
班主叫冷高甲,算来应该是德化戏班第三代接班人,自从老婆肖莫去世后,冷高甲就一直未曾婚娶,他已是一个五十岁的中年人。
冷高甲是一个不易接近的人,戏班里的人都对他敬而远之。
戏班生意渐渐变得冷清。一些台柱子开始另谋别家。
直到有一天,这个局面终于改变。
这年春天,村子里来了一个陌生女人,她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女儿。
这个女人叫孟如珍,大约三十七八岁,她看起来很憔悴。大女儿十八岁,叫黄娆娆,小女儿十岁,叫黄华。她们母女三人长得很像。
她们是来投奔戏班的,出乎意料的是,这个不近人情的冷高甲竟然毫不犹豫地收留了她们。
云姨不久就知道了,原来孟如珍出身戏曲世家,她丈夫两年前因病去世,母女三人相依为命。很快用光了家中所有的钱,日子过得很是窘迫,于是这位母亲不得不带着她们出来谋生。
孟如珍在戏曲表演方面才能平平,可是,她的大女儿黄娆娆却在这方面有惊人的才华。
黄娆娆从小渴望舞台,如今她终于可以如愿以偿。
她似乎天生就是舞台上的精灵。戏班里的老辈说,这女孩子很有灵性,一点就通。虽然她是业余,之前几乎没上过舞台,但是,一经云姨她们调教,她就如凤凰涅般重生。
她渐渐在德化戏班走红了。
她有鸟一样的歌喉,水一样的腰肢,冰一样的气质。
在舞台上,她身段轻盈灵巧,唱腔珠圆玉润,把戏中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走下舞台,她就变得很沉默。
孟如珍母女到戏班后,处处得到冷高甲的关照,这让戏班中一些资格老的戏子很不服气。戏班中生活苦,无规律,但她们的饮食起居总是能有点儿与众不同,上台机会也越来越多。
后来人们慢慢知道,冷高甲喜欢上了孟如珍,在向她示爱。
这好像不是问题。虽然冷高甲大她十来岁,但作为孟如珍这样的女人,一直过得很苦,生活缺少温情,还带着一个十岁的小女儿,更何况,冷高甲是她们的恩人。
她不能没有一个男人作为她辛酸生活的依靠。
半年后,冷高甲成了黄娆娆和黄华姐妹俩的父亲。
他像亲生父亲一样疼爱着她们。
真正让德化戏班重新走红,还得从一出戏说起。
黄娆娆的才艺逐渐炉火纯青,她已经离不开这个舞台了,好像唱戏就是她的生命。这一年,她和戏班几个年青人改编了一出戏。
他们把《聊斋志异》中有名的“画皮”故事搬进了山西晋剧的舞台,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的改造。
故事中王生的母亲由孟如珍扮演,画皮女鬼由黄娆娆扮演。黄娆娆将女鬼那种纯真、热烈、彷徨、焦虑、不舍的心境表现得丝丝入扣,配以妖冶、惊艳的造型,独具个性的唱词,圆润流畅的唱腔,极富舞台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