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可以用“严丝合缝”来形容。

在工作台前,师傅是一丝不苟的雕塑家。各种糕点原料按照精确的比例充分调和后,在他那双灵活有力的手下呈现出规整的形态。在涂抹奶油或果酱时,他手中的抹刀仿佛刻刀,他本人也仿佛是对自己作品抱着吹毛求疵般严苛态度的雕刻家,带着令人难以想象的冷静与耐心长时间与手里的半成品对峙,这里挑掉一星儿,那里补上一丁点儿,最细微的欠缺都不能容忍。

在烤箱前,师傅是聚精会神的观察家。前面我已提过,他是以秒为单位来观察蛋糕和面包在高温下的变化。几十分钟的时间里,他屏息静气凝视着面团的膨胀程度,烘焙色泽的完美程度。整个人一动不动。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他连眼睛都不想眨一贬。这种看似静止实则相当辛苦的状态常常令师傅在打烊之后不得不轻捶着腰背缓解酸痛。脚步也微微发颤。

在灶火前。师傅是精益求精的死神。对待那些新鲜漂亮的水果,他知道如何让它们把自己芬芳柔嫩又纤细脆弱的生命之美最大程度地献出来。在我成为他助手后不久,师傅就给我示范过一次如何制作蓝莓果酱:他把新鲜的蓝莓倒进了清水沸腾的锅里,那些浆果宛如被吓得要死的眼睛一样只保留了一秒钟原本的色彩与光泽,当师傅拿起一柄细长光滑的木勺。仿佛指挥家一样轻柔地搅动时,浸溺在热水中的蓝莓表皮开始变软疲沓,渐渐与果肉分离。此时的浆果们已经快速地精疲力竭,死神已经不可避免地来临。以致它们只好把自己的香气由内而外地呼给浸泡它们的水。当地上的生命消失时,天空常常会降下纷纷扬扬的雪花来,而师傅同样会如此对待这些献出珍贵果香的蓝莓尸体——他会轻柔地晃动手腕,将洁白精细的糖一层一层地撒下去,白糖好像落在地上融化的白雪一样,毫无痕迹地融化在水里。当锅里的内容在火舌持之以恒的舔舐下变得浓缩,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沼泽地里那种黏稠的气泡时,师傅会拿出一只网眼极细的金属筛网,让锅里皮肉尚未分离的蓝莓迎接最后一关——如同死神喜欢轻柔的灵魂而讨讨蠢笨的肉体一样,在师傅手中的筛网下,一切果皮和粗大的果肉纤维都无法逃脱,等待它们的只有冰冷的棺材一垃圾简。只有那凝聚着芬芳与细腻的精华才能一滴滴地落在优美的瓷盘上,等待着下面的制作步骤所带来的新生。

总之,白天的时间里,我那双保持高度敏感的眼睛看不到任何破绽和漏洞。

平心而论,这样认真严谨的师傅在我看来是个相当值得尊敬的人,而且这么完美的专业度在年轻异性的眼里也是很有魅力的。

但每周三准时出现的血腥气却成为我心头挥之不去的一个幽灵。心头有这样的一个幽灵存在,你是无法百分百地去尊敬或热爱一个人的。

我开始悄悄跟踪工作时间之外的师傅。

可是。

经过我半个多月的观察,师傅在工作之余的生活就像一杯白开水,可以用几个词全面概括:公车、超市、住处、水果摊(每周只有一次。仅仅是买新鲜的野樱桃)。

没有娱乐消遣、没有亲朋探访、没有任何出现在上述几个地点以外的活动。师傅往往在晚上十点不到就熄灯睡觉,窗口一片漆黑。我能确定他不曾乔装打扮,换一身装束,呈现另一种可疑面目。因为他身上那股我已经熟悉的体味,不曾在他回家之后被我警惕的嗅觉抓住过。

他的生活几乎就是一杯白开水,不添加任何色素与香精这些刺激感官的东西,甚至连温度都是不冷不热的。

走出色香味形俱佳的蛋糕房。师傅的生活立刻呈现一派“乏味”状态:快速、直接、彻底、毫无过渡。

师傅的业余时间,几乎只是为了满足吃饭与睡觉的最基本生存要求,让自己有足够的体力面对每一天在制作间里高强度的劳作。

而每个极度专业的工作日,仿佛是师傅对自己持之以恒的锻炼和修行,为了每个周三下午可以毫无瑕疵地制作出野樱桃蛋糕。然后耐心地等那个年轻女子出现,最后让她能拎着几块蛋糕离开。对于师傅而言。周三下午是每周的烟花绽放时刻,其余则一片黑暗。

五分钟vS七天。那朵烟花的美丽需要千倍的黑暗来衬托。

唯一让我觉得不同寻常的就是每周二晚上,我都能闻到一丝从窗口飘出来的血腥气,非常微弱,细得仿佛要断了,但我还是准确无误地闻到了——它就是第二天隐藏在野樱桃蛋糕里的血腥气。

这个周三下午,年轻女子准时出现,师傅透过小圆玻璃窗看她的那张脸也照例散发光芒,一切看上去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但是年轻女子今天没有买野樱桃蛋糕,她对收银台旁的店员小关说道:“我想在你们这儿预定结婚蛋糕。”

“好的,请您确定一下尺寸和样式。”小关拿出一本产品图册递给她。

“嗯,我能不能和制作蛋糕的师傅当面说一下呢。说得清楚一点。”年轻女子笑了笑。“结婚蛋糕嘛……”

小关点点头。她也是年轻女孩。不难理解对方的心情,于是朝制作间走去。

我一边客气地和年轻女子寒暄着一边留意到一身全黑制服的师傅好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走过来了。

年轻女子说的话。师傅全神贯注地听着,几乎一字不漏地记下了她对于结婚蛋糕的一切要求。

“我对您的手艺特有信心。您大概不知道,我每周三都会到这儿来买野樱桃蛋糕。”年轻女子说道。

我微微笑了笑,在我眼里,她好像一个无知的孩子那样天真迟钝,天真地认为自己轻飘飘的赞美会赢得同样轻飘飘的世俗欢心,迟钝得像所有感官普通平凡的人一样,对那些没有袒露在阳光之下的东西浑然不觉。

“所以,我的结婚蛋糕就麻烦您了!”年轻女子接着说。

师傅点点头(在我看来,这个轻微的动作已经胜过所有花里胡哨的拍胸口:保证)。问道:“什么时候要?”

“大概十多天后吧……8月17日,婚礼的前一天。”年轻女子看了看墙上的日历,“时间可以吗?”

“可以。”

“不过那天我肯定挺忙。我留下地址,你们这儿可以送货上门吧?”年轻女子看了看我。

“可以。”我的回答简单明了,和师傅的一模一样。

年轻女子交了钱,拿了收据就高开了。

“那女的要求可真多啊。大师傅是应该多吃点甜食,好好构思怎么做出她要的结婚蛋糕。”小关对我说。

“可不是,所以人家都说准新娘烦着呢。”我顺着小关的意思附和,却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制作间,师傅端着那一整盘未动的野樱桃蛋糕进去后便鸦雀无声了……

这天蛋糕店打烊后,师傅拎着一个黑色垃圾袋离开,暗暗尾随着的我发现他在走进住处楼道前把它扔进了门口的垃圾筒里。

我等着师傅窗口的灯光亮起又熄灭,知道他已躺下,便去翻出那个垃圾袋,打开,里面果然是野樱桃蛋麟,只不过胡乱地堆在一起,果酱模糊混乱。蛋糕不复四方完整,呈现一派被人当做垃圾的可怜面目。

如果我不曾看过师傅怎样认真仔细地吃过它,我的惊讶还不会这么大。

仅仅因为那个年轻女子今天没有买?还是她今天说了自己即将结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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