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物

蛋糕的方式。不管怎样,野樱桃蛋糕会经过你的手,通过你的口,被你的身体消化吸收,我的血也就会碰过你的唇,沾过你的舌,进入你的体内,我甚至想象会不会有几个幸运的血分子被吸收后融入你的血液,流经你的全身……

每每想到这里,我就难以抑制地嫉妒我的血,对,嫉妒我自己的血。并且我也难以容忍除你之外的人再接触它,所以每周三的野樱桃蛋糕。和你一起分享的,只有我而已。想到我俩在吃着一模一样又独一无二的东西时。我感到十分幸福,我绝对确定那是幸福。

当我沉浸在你带给我的无上快乐时,我很高兴地看到你也即将迎来属于自己的最大幸福。对于你的未婚夫,我丝毫没有嫉妒。虽然我会嫉妒我自己的血,但对于他。请原谅我根本不在意他这个人是否存在。

因为我深知我俩的生活除了每周三下午的蛋糕店外绝无交集。生活交集……这既不可能,我也并不希望,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

对于你即将到来的新婚。我很想送一份能够切实准确表达我心意的礼物。不过对于我这样对世俗快乐感到索然无味的人而言,找到一样包含衷心祝福值得送出的东西,并不容易。缤纷珠宝在我看来只是漂亮的石头而已,名牌皮具只是可怜的动物残迹,华美霓裳对年轻女孩而言往往生命力极短,我不用去商场寻觅也能清楚自己在里面终将一无所获。

不过还好,在最后的时刻。我还是想到一样最适合最贴切也让我自己最满意的礼物:

我把我的双手献给你。

8月17日的中午,我抱着蛋糕盒子,尽量纹丝不动地坐在一辆出租车上抵达了年轻女子留下的地址。然后小心翼翼地钻出车,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到她家门前,按响了门铃。

“快来看!我的结婚蛋糕送来了!”年轻女子开门后一见是我,立刻朝屋内的几个闺蜜喊道。

年轻女子一边给我签收一边对那几个围着蛋糕的闺蜜说道:“打开看看!是不是很漂亮?”

蛋糕盒子被一个胖胖的女子笨手笨脚地打开,在她们惊呼美丽的同时,我却看到了那像羽毛一样轻柔纤细的奶油花纹被无情地蹭掉了一点。

她们当然不会细心地留意到,就像我不会粗心地漏看一样。

我回到蛋糕店,意外地发现玻璃店门上挂着“CLOSED”的木牌。推门进去,小关她们几个急成一团。在她给老板娘打电话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原来师傅直到现在还没来上班,这是从没发生过的情况。

我在静静地出神思考时被小关把电话筒塞到了手里:“老板娘要跟你说话!”

电话那头的老板娘吩咐我从今天开始临时负责糕点制作,直到她联系上师傅。

我答应着放下电话,不过估计着老板娘再怎么寻觅,终将一无所获。

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我当了一个月的临时糕点师傅后,老板娘只能确定师傅真的不打算回来了。他消失得干干脆脆。毫无余地。

仿佛在夜空中绽放的烟花,极致绚烂的一刻结束后。只剩下黑暗和残屑。

但在这一个月里,蛋糕店里几乎每天都顾客爆满,几十平方米的空间挤得水泄不通,其中就有那位年轻女子和她的新婚丈夫。通过他们无比热切无比渴望的叙述中,我知道了那些参加过“野樱桃蛋糕小姐”婚宴的人,他们的味蕾全部被结婚蛋糕的绝美震撼了,仿佛尝到了一种不敢相信又确确实实出现在舌尖的滋味。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掀起了全城热恋本家蛋糕的风潮。

但是顾客们全部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尽管我制作的糕点在小关她们尝来和师傅做的差不了多少。但她们没有尝过那个结婚蛋糕。所以不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失落有多么巨大。

小关好心安慰我不要受客人评论的影响,老板娘也肯定我的手艺已经让她很吃惊了,然后她们不解地看到我非但没有沮丧郁闷。反而一脸的光芒。

我的手艺当然只有普通意义上的不错。顾客对我的失望越深,则意味着对师傅的赞美越大。我为自己能够崇拜地仰视师傅而深深满意。

又过了一个月。顾客的热情因为久不出现的师傅而渐渐淡薄消失,我们的蛋糕店又归于往日的平静。

这天下午,我因为要参加系里的晚饭聚会,跟老板娘请了假,提前离开了蛋糕店。

在穿过街心花园时,我猛地停下了脚步,在周围的花草气、泥土气、树木气、石头气、湖水气、青苔气,还有各种人的各种体味中。我忽然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对我而言仿佛金线一般的一丝气息。

这段时间以来,我从来没有通过自己的鼻子主动寻找过什么。甚至我再也没有在师傅家的附近转悠。我不想去寻找那个希望自己人间蒸发的师傅,毫无疑问,这会令他厌烦不堪。

但是这个傍晚。那丝气息主动地像鱼钩一样勾引着我的鼻子。于是我顺着它,顺着这丝气息那纤细柔韧的引领,绕过花草树木,山石人群,慢慢地走近一个木质长椅,看到一个胡子拉碴,衣着邋遢的中年男子,懒懒地半躺在上面。脑袋上颓废地扣着一顶破脏的帽子,脚边是粗糙的三明治残渣和半空的纯净水塑料瓶——整个人仿佛在夕阳中静静地发霉。

这个在别人眼里已经是半个流浪汉的男人,我凝视着他,凝视到双眼浮起咸滋滋的水雾。

我看过他修长挺拔的身姿穿着优质妥帖的制服,在属于自己的专业领域里仿佛一位将军。甚至是一位国王一般骄傲有力。他脸上曾经浮现的专注神情是那样令我着迷,他锐利的眼神曾经那样让我不由自主地心跳。他,那线条优美常常紧闭的双唇曾让我不由自主地痴恋……

而现在,当他无意间抬头了,那瘦削的脸上只有失去生趣的淡漠表情。

他的双手看上去完好无缺。

我下意识地按了按挎包,夹层里是那封我没有送出去而是私自保留的信。整整三页信纸。

我当然能闻出来那个结婚蛋糕里只有最精纯的糕点原料香气,但是在看过信后,那位“野樱桃蛋糕”小姐最可能的反应大概是直着喉咙连声尖叫,然后带着厌恶和恐惧把那个蛋糕有多远丢多远。

就像一个最愚笨的人无情地糟蹋一样最珍贵的东西。

哪怕在我的极力解释和保证下,她能够勉强相信那个蛋糕是独一无二韵至上珍品,但她能真正懂得那句话酌意思吗——我把我的双手献给你。

她的生活是普通平凡的衣食住行,她的情绪是波动轻微的喜怒哀乐,她活在自己那轨道清晰规整的小世界里,心满意足地拥有爱人和朋友。

她就是这么一个漂亮普通的都市年轻女子,从来如此,也仅此而已。

我看着长椅上的师傅,他的整个身体就是为了支撑他的双手可以灵活有力地制作蛋糕。对于他的双手而言,最辉煌的时刻就是完成那个结婚蛋糕的夜晚。那个凝聚他生命精魂的蛋糕,当然会被幸运的婚宴来宾惊为天味,并且绝对是他们平生仅尝的一次。

一个夜晚vs整个生命,“我把我的双手献给你”这朵烟花。“野樱桃蛋糕小姐”懂得怎么去理解欣赏与珍视吗?

我久久地望着师傅,这个看上去仿佛只是在无所谓地等待时间结束生命的男人,望到夕阳西沉,然后静静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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