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志

那边免不了又是一番戏弄的。

书生仓皇地红着脸跑下船来。

雨季太长,桃花烦闷,厌倦这十多年来一成不变的生活,闷闷不乐地遥望着湖对面的青山对我抱怨:“我好想去湖的那一边哪。前年春天飞来的雀鸟说,山林中连绵不绝的树木美极了,山的那一边是空旷的田野,一入秋便垂满金色的麦穗,比什么雕梁画栋都要好看——这湖边的亭台楼阁与湖中的画舫,看得人真叫腻味。”

“可是……植物是不能凭借本身意志移动的呀。”

“听说那林中长有那种能够攀援的丝萝,可以将身体舒展到任何想要抵达的地方。”

她艳羡地望着对岸的青色山峦。

“丝萝没有你那么美。”我说,“山林田野,都不如你美,有什么好看的。”

“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她叹了口气。

“我是不懂,这样的日子不好吗?” 我看向那被雨点晕开水纹的湖水,问她。

“有什么好?无聊死了。”她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还好桃树不会动,这样她就算生了我的气,也不会跑开去。我心想,不然要叫我去哪里寻她回来。这样的日子或许对她来讲并不够好,然而于我来说,只要能在她身畔,我便拥有了这世上最好的美景,再满足也没有了。

一整个花季,画舫都停驻在河畔。河岸上的男人来来去去,书生日日都来这里摆摊卖那些可怜的字画。

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身子在卖字画,心却早就飞到那画舫中去了。书生只恨自己太穷,进不去那船上,天天陪那紫衣姑娘弹琴唱曲消遣时光。

“你看那书生是不是很痴呢?”桃花消气了,就又问我。

“不过是被美色冲昏了头脑罢了。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我不屑。

“许仙最初也是穷书生呀。”

“许仙是许仙,他是他。这天下哪有那么多许仙的。更何况,许仙哪里好了?若不是被白素贞垂青倒贴他,他什么都不是。”

“许仙他善良他痴情,这便是最好的了。”

“受那法海挑唆,抛弃身怀有孕的妻子,是为善良?”

“若不是许仙前世救了白蛇一命,白素贞也不会来报恩的呀。难道不善良吗?法海挑拨是非棒打鸳鸯,那是法海的不是。”她替许仙辩白。

“前世便是前世的事。或许他前世善良,但今世则未必。我只觉他愚昧,配不上白素贞。”

3. 雨停歇了,伞归还原主。他们的缘分也就尽了。只是那书生却痴痴地站在树下,执著着不肯放下——只不过是一把伞的缘分,却偏要这样念念不忘。

桃花凋零之时,不知哪一夜,河畔的画舫驶走了。

书生日日来这树下等,但日日都等不到他想见的人。甚至,她未向他道别。她像一个神秘的妖魅,在某个迷蒙的雨天降临,又倏忽在某一天清晨消失无踪。他不知要到哪里去寻找她,她从未对他说过她自己的事情。她不过是借了他一把伞。

雨停歇了,伞归还原主。他们的缘分也就尽了。

只是那书生却痴痴地站在树下,执著着不肯放下——只不过是一把伞的缘分,却偏要这样念念不忘。

“真是愚昧。”我说。

“那是痴情。人间难得有真情。”桃花说。

“莫名其妙。”我嗤之以鼻。

桃花并不理会我的不屑,径自说道:“阿柳,你说……她会不会回来找他呢?”

“眼见这人走茶凉,今年怕是无望了吧。等过一年的花季,说不定那些歌姬又会随着富商公子哥的来赏花了。如果这书生足够耐性,说不定倒也等着了——只不过,等到了也未必见得着,见着了也未必还记得,只不过姑娘一时兴起给个人情罢了,他倒是看成什么海誓山盟了似的。活该这痴等的苦。”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倒是信那一句古语,凡是好事多磨。自古以来那些多情的传奇,可不都要经历过一番挫折劫难的。”

“你啊是听了太多故事了。人世间哪有这样好,凡事都能遂心遂愿的。他们不也常说么,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你去试试做人,可就知道了。”

“要是可以,我倒是巴不得呢。”

时值初夏,桃花已经凋谢殆尽,一地的残花被清风扫尽。

桃花是一株不会结果的桃花树,只为开花而活。

那么肤浅,却因为花开时那动人心魄的美而得到了世间的谅解。美丽的事物从来都是不需要具备用途的,美丽本身便是一种功用。

那书生每天打清早来摆摊卖字画,眼神总瞅着河面。渐渐地字联书法少了,多是仕女图,全是那紫衫的美貌少女。

花季以外的烟湖是冷清的,鲜有船只游赏其上。日益憔悴的书生一心一意地痴望着碧波荡漾的湖水,却不知桃花正痴望着街边的书生。

终究看不过去了,我对桃花说:“看够了吗?这样一个人,日日夜夜这样看,有什么好看的。”

“衣带渐宽终不悔,便是他这样了吧。”桃花望着树下的书生,文不对题地兀自喃喃。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枉费了一番痴心,又有何用呢。”

“他这样好,她总会回来的。”

“转眼数月已经过去了,天已入秋。你看我们的叶子都已新残相间,她可曾回来过?可见他的痴等也不过是枉费一番功夫了。百无一用是书生,人生苦短,倒不如去做点别的较为有意义些。”

“那是因为她不曾知道他这样痴心。”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即便她知道,她也未必需要这样一个人来痴情爱她。”

“就算她不会特地为他回来,难道她就再也不来这里了?明年不来,不是还有后年么?每年都会花开,人便总会回来赏花的。”

“嘁。像那样的烟花女子多的是富商豪贾追捧,又怎么会在意一个落魄书生。见他这样纠缠不清,反徒增厌烦而已。他连痴情都不配。”

“你只是一棵柳树,怎么比世人所厌憎的小人还要势利。”桃花嗔怒地背转身去,再也不看我。

桃花竟然为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同我生气拌嘴,我同桃花的关系再不像从前亲热了。我深深叹一口气,心里有一点苦涩久久消散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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