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志

桃花越来越寡言,日间静默地遥望着书生的身影;等入了夜目送书生远去,她又开始痴痴地发呆。

书生和桃花过着一式一样的重复的日子,叫我看了心里厌烦得很。

我每天想着法儿逗桃花开心,但毫无作用。渐渐地,气温变冷,我变得懒懒的,放弃了这些小心思。

为何他们不会厌倦呢?

于是我只好也傻傻地看着桃花出神。桃花看着书生,书生却看着结起薄冰的湖面。我偶然淘气将落叶洒在湖面上,书生便眼前一亮,定睛一看,继而那光亮又倏忽暗淡下来。

4. 可是……我再美也不过只是一株桃花。我……连递伞给他都不能。我想做人。我想取代她,替她完成那些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同他周游美景,我想……嫁给他做他的新娘子。

天已入冬。

书生因买不起冬衣,只好层层叠叠地将夏衣秋衫穿在身上耐寒。夏日里的那一番潇洒风采自然早就荡然无存。每日他来湖畔摆摊,有几次有人来问询那紫衫女子的画像,那呆书生却只顾摇头,死活不肯开价出售,将画像宝贝似的收在怀里。

这寒冬里,画舫究竟是不可能来了。

那书生痴傻到这个地步,连这一层意思都想不明白。

这一年下了极大的雪。

除夕将至。书生从那倒映着晨光的雪地里蹒跚而来,那些画像被他小心翼翼地揣在怀中。

眼见这大半年来的等待都成了空,他却仍执着地每天都来扑这个空。不知倘若那紫衫女子知道了他这番苦心,是否会为之动容。

只见他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地里走着,突然一脚踏空滑倒在地。倒地前他慌忙将画像牢牢护住,栽得一脸雪茬子,愈发显得狼狈。

桃花看见这情景,几乎惊呼出声。书生好一会才从雪地里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不想刚起身,却又一个踉跄跌了下去。

桃花伸长了枝叶,想要去扶他一扶,无奈扎根湖畔,想动亦无法动弹。

“我要是能动能说话就好了。”桃花哀哀叹息,“即便我不是他在等的那一个人,也多少能陪着他消遣些心中的烦闷,免得他孤零零一个人在大冷天跑来湖畔苦等。”

“我们可不就在这里陪着他呢,他哪那么大的福分。”

“可惜……我们无法同他聊天啊。这样至情至性的一个人,竟得不到回应——但他终究这样等着。”

初春融雪。桃花开始抽出些嫩绿芽子。

“再没几天,我就要开花了吧。”

“是啊,或许那画舫里的女子很快就要因这花季而来了。”

“……”桃花黯然地低下头。

“怎么,她来了不好吗?终于能了却那书生这桩漫长苦等的心事。”

“我……既希望她来,使他高兴;又不希望她来。”

“哎?为什么?”

“我……”

桃花不再说下去。我与桃花早已不似往年这样亲热了。每一日,书生一门心思地等那紫衫女子,桃花又满心等那书生,我倒成了最寂寥的那一个。

我真希望那紫衫女子来了才好,与这书生远走高飞,好让我跟桃花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一起抽芽生长一起对这街上的事情评头论足,一起听那说书的讲故事——不不不,就是这说书人的不好,才让桃花变成现在的蠢样子。

过了十几天,桃花结出了今年的第一个花苞。她伸展枝叶,满心欢心地等那书生来看她那含苞待放的精致花骨朵。直等到午时三刻,书生都没有出现。桃花急得快要哭了。

又等到黄昏日落,他终究是没有来。桃花沮丧地垂枝啜泣,那小小的一朵花苞,还没来得及开放,小小的花瓣便凋零在了湖面上。

一夜无话。

“他还会再来吗?”清晨的露水挂在桃花枝叶上,宛如悬着泪珠。

“我想不会了吧。他已经放弃了毫无意义的空等,所以他不会再来了。”我答道。

“是啊……这样痛苦的,度日如年的长久等待。他竟承受了那么久……”桃花继而又恨恨地转过头去,“她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他这样?她凭什么这样折磨他的心?只不过一把伞罢了……她……她还没有我美呢。”

“她那里比得上你。她的容颜哪比得上你娇媚艳丽。从没有一株桃花可以像你这样美。”

“可是……我再美也不过只是一株桃花。我……连递伞给他都不能。我想做人。我想取代她,替她完成那些花前月下的海誓山盟,同他周游美景,我想……嫁给他做他的新娘子。”她说,泪如雨下,语气里悲哀无限,“他绝不会为了一株桃花而来这里等的。”

“可是……树是不能移动的呀。”我说。

可是她并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竟真的爱上他了。一株桃花怎能去爱一个书生?

一连好几天,她都只这样落落寡欢地伫立着。没有开花的迹象,甚至早春结出的新叶,也就此凋零了。连飞鸟都不再停驻桃花之上。好多过路的人都以为桃花要枯死了,无不为她叹息。

唯有我懂得她的心思,这份懂得却让我也心如刀绞。

我想,或许那书生再次出现在湖畔,她便能好了吧。然而我又希冀那书生再也不要出现,永永远远地远离烟湖,远离桃花。让我跟桃花重新过回那平静的相依相伴的日子去吧。

我咬牙恨恨地想,巴不得那书生冻死了饿死了。是他使得我在桃花心里变得不再重要了。凭什么要来破坏我们,他会开花吗?他能听懂鸟语吗?他能安安静静地整日整夜地于这湖畔陪伴在桃花身边吗?他能数清楚桃花每一朵花的花瓣吗?他记得桃花每一年开的花吗?他能帮桃花驱走那些讨人厌的虫鸟吗?

这么多年来,他从未曾参与过桃花的生命,他什么都不曾做过。他唯一做的事情,就是每天打早来到这湖畔,去等另一个昔日从画舫上走下来递过一把伞给他的女子——就这样毫不费力地桃花的心抢走。

我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输了。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

或许我能懂得桃花心中的惆怅,但我终究不愿意懂。我只将日积月累的怨恨统统都算在那落魄书生头上——正如桃花之于那个紫衫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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