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志

5.人面是不知何处去了,但是没准那年年盛开的桃花还在痴痴地等着书生去看的——然而书生却只惦念着那不知何去的佳人,徒惹了那桃花暗自垂伤。

桃花彻底憔悴了下去。

我劝她:“你身为一株草木,本应去爱另一株桃花才是,怎生可以爱上一个人类呢?如此逾越……”

“你不懂的……”桃花落寞地望着那长长的石板铺就的街道,桃花不开,赏花人自然不来,特地远道来赏花的人也就悻悻离去了。

“你不说,我又怎样去懂?我们那么多年的感情,难道还无法相互理解?”我气闷。

“倘若心里觉得应当爱谁便爱上谁,那就称不上爱情了。往往碰上谁就是谁,爱上了便是爱上了,不爱的偏偏不爱。并不因他是草木是虫鸟而就爱了,也不因他是个人就不去爱了。譬如白素贞,也是情非得已,顾不得那许相公是个迂腐怯懦的穷酸人。一切都没有道理可讲。或许是月老太爱顽笑。”

我听了桃花这番话,怔怔地,眼泪情不自禁淌下来。

可见桃花是真正地抛弃了我与她往日的情谊。我赌气地想。

又过了几日,桃花来找我说话:“这样的痴心,他怎能放得下呢。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要去找他。”

“可是……你也知道,树木是不能动的。根植于泥土,生长于斯,成长于斯,枯竭于斯。”

“我想到法子了。我们也是可以移动的。”桃花狡黠而哀伤地一笑。

她细细与我道来。

我听罢,惊呼:“你疯了!为了个穷书生这样大伤元气。桃花,不要这样不爱惜自己……为我,也为你自己,听我这一次。”

“不,阿柳。你不懂我的心。”

“我怎么不懂你……”

“若要我这样坐以待毙地活着,再也见不着他,我还不如立即死了……我迟早都要死的,不如让我拼死试这一试。无论怎样我都会死去的,我等不下去了。”

“可是你若死了……”

“阿柳,你知道你是劝不动我的。我意已决,至死方休。任凭你说什么我也不会听的。”

我没有机会说出后面那半句话,你若死了,我也不想独活。

我没有选择,只能尽力帮她。

春末时候,游人惊异那几近枯竭的桃花,竟一夜开花。桃花竭尽全力开花,开了满满一树,比任何时候都要灿烂。

她想念那书生想得要疯了,就这样痴了,决意要身体力行地去爱他。

桃花罕见地开得灿烂,于是人又聚拢于此。不知是谁人,将那盛开桃花的桃枝折落在地。人见了叹道可惜,纷纷拾了桃枝回家,插入花瓶里摆放观赏。桃花很快就变得枝丫稀疏了——那些美丽的树枝,她的身体,从她身上渐次分离,散落于这个城镇的各处。

我心疼地看着她,用柳条轻轻抚摸她的伤口:“你这又是何苦。”

桃花把精魂分别附着于桃枝之上,借助游人的手,走进那些人家里去。为了能长出脚去寻找他,这十数年来的根基,她都尽数不要了。我只能看着她日益孱弱,别无他法。

“你见到他了吗?”我心痛地不停问她。

“还没有。”她总虚弱而沮丧地摇摇头。

“你不该去爱一个人的。”

“那么一株桃花应该去爱谁呢?另一株桃花吗?”她凄楚地笑着说,“为什么要去爱另一株桃花?他有的,我都有;我没有的,他也没有。他甚至多半还没有我生得美。我为什么要去爱她呢?倘若我爱桃花,那么我爱自己不就好了嘛,也省了麻烦,图个干净利落。——可是爱自己,终究不是爱情啊。”

那么可以不可以去爱一株柳树呢?我没有问,亦是不敢。我慢慢地懂了我自己的心,由此也懂了桃花的心。

但桃花始终不知我竟能懂得。

你说我不懂爱,因我无法告诉你,我爱的是你啊。我告诫你不要去爱异类,而我爱上的,却是一株桃树。

事已至此。

她落寞地微笑着:“昨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变成了那个紫衫女子,在一片开满桃花的树林里邂逅他,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我问他,当日我与你送伞,雨歇了,你还伞来时为何不折那盛开的桃花,而单单折了柳枝?

“他答,那桃花开得这么美,折下来岂不可惜?不如远远地看她开着,那么满满一树花朵,才叫好看呢。

“你看,他是关心我爱护我的。他是这样懂得怜香惜玉。”

我心想,恋爱中的女人真是蠢得要命。无可救药,任何虚妄的幻想都能用来佐证对方的所谓用心良苦。

桃花又戚戚地说:“然而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苦苦思索却答不上来。此时便苦恼地醒过来了。”

从来都没有人给我们起过名字。因她从不结桃子,人们便只称她作桃花。

——其实桃花也是一个好名字。

桃花虚弱到几乎要枯竭而死。

倾尽所有,桃花并没有能找到他。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人面是不知何处去了,但是没准那年年盛开的桃花还在痴痴地等着书生去看的。——然而书生却只惦念着那不知何去的佳人,徒惹了那桃花暗自垂伤。

紫衫女子辜负了书生的一番痴情,书生的痛有桃花来懂得和体谅;书生又辜负的桃花的一片痴心,桃花的痛楚有我来明白和体会,那么,我的苦痛和无奈呢?

我又怎么舍得让这样娇弱的桃花去承载更多的伤痛。

6. 或许我一直以来都是错的。现在我也觉得,人世间的情爱,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无趣且可笑。

不想桃花即将精力殚竭之时,那书生竟重又出现在河畔。只是不再卖字画,也不是书生了。他穿着粗布短衫跟着包子铺老板女儿的身后。偶尔娘子不在时,他也同女客轻薄调笑,再不复往日痴情痴心的风采。这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哪里值得桃花这样去待他。

人真是多情,爱罢了这个就能去爱另一个。他们只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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