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葬人
主编回给我的策划书中,对我原先的策划并没有特别大的改动,只是有一条,这个题材由我一个人跟,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因为竞争,报社与报社之间存在探子在业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的事情,所以很多好的策划,一家报社知道的不出两个人,一个是决定一切的主编,一个是能查询到一切的记者。
【3】
再见到老董的时候,北京依旧下着雨,整个火葬场都是披麻戴孝的人,悲恸的声音与死人的寂静让人感觉很不舒服,快走到告别厅门口的时候,又有一辆车停在了火葬场的门口,黄色的装尸盒被火葬场的员工熟练地拿下来,而跟着车下来的人哭得极为伤心,为首的像是母亲一样的人一度晕厥,坐在休息厅等着见老董的时候,身边的人指着哭得站不起被人扶着坐在椅子上的女人说:“现在后悔了,也不知道早干什么去了,亲闺女,没考上就没考上,非骂,这回好了,闺女一死百了,她呢,白发人送黑发人。”
那小女孩的告别仪式我跟着人群走进去看了,摆满塑料花的台子上,女孩闭着眼睛,像是永远都睡着了一样,有着我少年时所羡慕的柔软长发。告别仪式不过两三分钟,遗体就被人拉到了要去火化的地方。
跟着拉遗体的女人,我又去了第一次见到老董的地方,而今天老董依旧站在那儿。
小女孩的父母从停尸箱中抬出女孩放在火化炉前的车上的时候,老董依旧道:“死前留话了吗?”
听到老董的话,女孩的母亲又哭了起来,还是她父亲说:“说了,她说,妈,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
老董“哦”了一声,拉着车走到了火化炉子前,老董才要低头,女孩的母亲就跑了过来,拉着女孩的遗体如何也不让火化,就这样她在火化炉子前哭了很久很久,最后还是老董说:“你何苦,这辈子都已经活到了头,就让她走得安心点儿吧。”
女孩的母亲松开手,而老董照旧趴在女孩的耳边像是说了一句话,便就像以往一样用力一推,把女孩推进了火化炉。
那天上午,天一直在下雨,老董送人的手也一直都没停过,而每个人,他都要问,死前留话了吗?每个人他都要趴在耳边说一句话才给送进火化炉。
上午的最后一个人被送走的时候,老董点了一支烟才对一直站在窗户前的我说:“家里又有人走了?”
摇了摇头,我掏出记者证递给老董道:“我们报社要做一个专题,我想采访您行吗?”
没有接我的记者证,老董吸着烟道:“我们有什么可采访的,就是管个炉子。不一样的就是,人家烧煤,我们烧人。”
“可是您和别的火化工不一样。”
扔掉吸完的烟,老董道:“没什么不一样,只要干这行都一样。”
那天中午老董拒绝了我的采访,跟着吃完饭的老董回到他的宿舍已经将近一点钟,而下午,那块小的木黑板上没有安排,见我又跟着他,老董说:“姑娘,该上哪儿就上哪儿吧。这是火葬场,不比别的地方,不好。”
坐在老董的木头椅子上,我道:“没事,我不怕。”
放下茶杯老董却道:“你不怕,我怕。”
那天下午,不管我如何说,老董都没有点头,而他的臭脾气在火葬场好像也是有名的。
回到家的时候,天依旧是阴阴沉沉的,我拿着干毛巾擦着湿头发,放下毛巾打开电脑,异业的题目已经拟好,而老董的故事被我命名为,生命中最后的声音。
在电脑上写完今天老董所做的一切和那些死者的故事我就关掉电脑躺在了床上。
电话响起来的时候,我没有去接,躺在床上听着答录机里的声音。
来电话的是母亲,自从姥爷突然去世之后母亲变得沉默了好多,精神也十分脆弱,电话里母亲说:“云桑,明天是姥爷的六日,你一定要来,知道吗?姥爷一直最疼你。”
挂断电话已是二十分钟之后的事情了,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而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听着。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已经几点,但是窗外还是雨声,我望着漆黑的屋子,想着母亲电话里说的姥爷的六日,云桑这个名字还是姥爷在的时候起给我的,我本姓霍,云取自洁白,桑是取自汉乐府的陌上桑中的桑,代表博才。姥爷读书不多却为我取了这样一个雅致的名字,而他却从没有真正地叫过我一声云桑,他总叫我小二。
那样的爱称在之后的之后却再也不会听到,而那样宠溺的笑脸也成了生命中最后的影像。
【4】
姥爷六日那天,我穿了一身黑去看姥爷。六日,那天是人走上奈何桥的第六天,是要在人间一点儿牵挂都没有地离开人世的,所以那天,要烧掉与姥爷有关的一切,老家的红木柜子上,是姥爷的遗像,前面摆着他爱吃的点心、水酒。
窗外下着雨,天依旧是阴霾的,母亲与阿姨们收拾姥爷屋子的时候,姥爷的衣服、他珍藏的画片都被舅妈清理走了。掀开床铺的时候,母亲突然哭了,床铺下是一本简易的相册,上面大多都是姥爷与姥姥的照片,剩下便是我与姥爷的,母亲手里的相册里,年少的我被姥爷抱在怀里,而我的手却抓着姥爷的头发,笑得十分开心的样子。
那天下午依旧是我一个人回的出租屋,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姥爷走了之后,我觉得我与家人之间的关系也一下就散了。年少的时候我不喜欢学习,因为抗拒母亲的专断,没有参加高考,高考结束后那段被喻为几家欢喜几家愁的日子我自然也并没经历过,而姥爷却在那段时间一直陪着我。他努力地做着我和母亲之间的调和剂,直到我有了现在这份工作,成了不用他们发愁的孩子,姥爷才安心。或许正是因为他安心了,所以才这样安静地离开。
我并没有因为老董的拒绝而放弃对老董的采访,再去采访老董那天,天虽然没下雨,但也是一片阴沉,那天火葬场的人并不多,我去的时候是上午九点了,那天最后一位死者的家属也已经离开。
而老董看到我的时候,依旧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和我说:“你这个娃娃怎么这么不听话,你以后再来,我也不会见你了。”
“第一,我并不是只采访您;第二,我只是觉得您和别的火化工不一样;第三,我并不是想用您独特的职业为我们来带多么可观的销量,我只是想让那些对你们这个职业产生误解的人得到一个真相;第四,即使您不点头,我也不会放弃。”
或许是因为我的固执吧,老董看着我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天下午,老董拿着一个棕色的布兜,带我离开了火葬场,去了离火葬场不远的墓地。
到墓地的时候或许是因为空气的原因,四周变得很湿,头发又不知不觉地染了雨水,而我却没停也没打伞就这么跟着老董,走到那个白色的墓碑前的时候老董停下了脚步,墓碑上的照片已经被雨水润得有些不清楚,但还是能看出是个长发的女孩。
打开那个棕色的布兜,老董掏出一瓶黄酒道:“这是我闺女。”
微微一愣,我看着老董略微有些苦涩的脸。
老董的故事很简单,因为他是一名火葬场的工人,尽管挣得多,但那时候的人思想都比较保守,所以他一辈子没结过婚。墓碑上的女孩出现在20年前,老董下夜班的夜里,到现在他都记得那天晚上,他送走了一个上吊自杀的女子。那时候人死还是讲究有一副棺木,讲究入土为安的,所以那时候去火葬场的很少,而那女孩是一个因情自杀的女孩,一辈子想看一看大海却没看过,所以女孩的父母希望把女孩火葬之后将骨灰洒进大海。因为觉得孩子的父母开通,所以老董烧那女孩的时候十分认真,炉火调到最高,因为只有那样在成灰之后骨头的颜色才会变得洁白无瑕。那天,火化完女孩已经十一点,老董骑车回家,路过那个垃圾堆的时候,一个虚弱的声音从垃圾堆里传了出来,随着那声音传出来的还有猫凄厉的叫声,晚上看到黑猫是不吉祥的,但老董干惯了火化工作,也变得神鬼不怕,所以他下车了。